這幾年最驚覺的事情:僅要日子一久,我們都是無法不誠實的人。
「帶著傷口走下去,才真正活著啊。」這句二十歲成年前夕,理直氣壯所寫下的,看似不可牴違的真理,竟也隨著時間的擦拭,一筆一劃地掉墨成屑,隨拍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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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有九年以上的光陰,父親,似親非親。
母親罹癌後,父親開始過自己的生活。昂貴的藥費、醫療費,母親自己付;每週的化療,母親自行開車去;化療後的副作用——掉髮、嘔吐、灰指甲,母親自我承受。或者,我陪同她一起承受。在那長如山巒、深如車隧的,母親末期住院的時光,我於偌大的醫院裡、狹小的病房內,除了撲鼻的消毒味和靜冷的空氣外,沒有見過父親的身影——父親是合理的一幅畫中,缺角的那塊拼圖。
照顧母親的護士說,偶爾他會來病房找母親大鬧口角。我那時覺得,也許這些喪失愛及理智的怒吼咆嘯,就是父親在這棟無聲的建築物中,唯一留下的最鮮明的蹤跡。
母親過世了。結束她與生命拚鬥的煎熬,終不用再行走於鋼索、不用害怕自己墜落,更不用在頓失平衡之際,假嚥一口氣,對我微笑。
猶記那天我從學校趕去醫院,倚偎到母親的床邊,一眼瞥見站在床的另一端的父親,便放聲哭喊:「你站在那裡幹什麼!」父親一聽,什麼都沒說地退到了親戚群後面,一個人站得遠遠地。遠遠地,就像待在已扣緊栓塞的玻璃瓶內,渲染不到整間房的氣氛。遠遠地,我甚至想不起,後來我陪著母親推出病房,送上慘嚎般響鈴的救護車,準備返家時——父親,身在何處。
我只知道,爾後整整兩週的守喪過程,他的手上配戴了一圈佛珠,形影不離。
揮別那個夏末,我也過起了自己的生活。以準備升學為由,我成功逃匿到學校旁專屬於自己的藏窩。白天上學時,我會得意我的獨立;歡娛夜歸時,我會慶幸我的自由;但夜半垂眠時,我卻總什麼也不敢想。那時的快樂,是一方平坦廣闊的草原,纖細柔軟,彷彿夠人躺上一輩子,耗掉一生的憩息;殊不知日光曬過、月光釀過,成乾泡軟的我,完全忘了人人都該有一棵佈蔭的大樹,遮陽擋雨。
兩年,於是我就在沒有枝幹依靠坐臥的大草原上,對「家」、對「父親」,毫無感知地奔跑了兩年。每月的生活費、每週的冰冷通話、偶爾坐車來返留個幾宿的互動,是我和父親以及那所謂的原生的家,若有似無、脆弱將斷的連繫。
但這樣的連繫,仍是將斷未斷的風箏。
我與父親,天邊與地面,彼此其實都沒有完完全全地放開對方。話筒兩端竭力的嘶吼、回家後見著面卻毫無對話的夜、凡問必不應的任性及疏遠——我們的拉扯,縱然讓纏線於手的父親,不知滲出了多少的血;讓我在飛旋時分,因而抵受多少亂流的恐懼——我依舊是他的風箏,他依舊是當初放我起飛的人。
這些思考使我逐日變得柔軟,逐日變得緩慢。我不再是初見柵欄就衝破的野馬,而是,開始嘗試溫馴地以輕盈之蹄行走。因為我,開始害怕犯錯,或者錯過。
父親的愛就如是這般,沿路漫了進來。緩緩地,以一種我要久久之後才能發覺的速度,流動在我當下與未來要踩踏的路上。但遺憾那時我仍未全然察知,因於自己還唯恐著,投向他的懷抱,就等同成為母親範域內的叛逃者。所以我僅能無聲地觀望,在大學指考後,來租屋處幫我收拾,將一綑一綑的重書、一袋一袋的雜物抱上車的,父親的背影。
我雖想著自己不再血氣方剛、忤逆忽視,亦感受到那些潛在進展的,我與父親各自微渺的變化,但仍舊壓不下心中的詰問:母親會接受我往後可能動搖的判知嗎?會體諒我的年輕,和也許渾沌不智的決定;明白我始終愛她,不變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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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父親養了隻金魚。在我發現的那個下午,酸勁爬上鼻尖,暈滿至兩圈視線。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透明的方型魚缸,駐放在他寬大的辦公桌上;魚缸的右上方還隨附著一盞小燈,通明整個黑夜。我常一個人待在寂靜若死的客廳中,僅留稀微的光線,聽著那咕嚕咕嚕從水中冒出的氣泡聲。
咕嚕咕嚕,像是愛的挨餓;咕嚕咕嚕,像是寂寞的吞嚥;咕嚕咕嚕,更像是傷口的消化。我一邊沉聽,一邊靜靜描摹,那張偶爾從旁窺伺所見的,父親餵養飼料時的側臉。彷彿在笑,又彷彿在哭。
後來,父親越養越多隻。艷紅的、橙金的、銀白的,各種顏色的小小軀體擺動、竄游在四面為壁的空間裡,知足的模樣||難道牠們代替了我,繽紛了父親的世界嗎?
七月中旬,父親出門前,用低微如悶鼓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就踏出門,頭也沒撇地。那音量,是隔著泥牆的午後春雷;是關在實木抽屜內的秘密心事,而我坐在幾公尺旁之處,卻聽得一清二楚。
我又禁不住地濕了眼簾。感受父親恍如也成了魚一般,住在一缸巨大且深的水池之中。我不能確定他的幸福快樂,因為這缸陳年不換的水,父親其實有大把的光陰,是自己在陪著自己活下去。
他那時說:「我出門了。」
北上念書,我換到一座冬季濕冷、夏日悶熱的城市。這一次,是著實地拉遠了幾百公里的距離,各自寫各自的故事。物價、文化、樣貌、氣候,種種元素堆疊起來的生活,南北之遙,多少有別。關乎這些,父親是真的不懂了,只是一如往常的慣例:定期的生活費、通話與返家。
不過,這看似尋常的模式,竟像額外灑了佐料的菜餚一般,瞧它相同,味澤卻依稀一點一滴地在更改——父親漸漸不再敏感於我與母親家親戚間的往來、不再刻薄於金錢的算計;同時亦不再易怒,或者不分事由地直逼我做出心中歸屬的劃分。我與父親的通話內容,也隨著這段日子,逐步脫離了搪塞的謊言、敷衍的心態,學習從單純的金錢予求、學校事宜,擴張到一些休閒娛樂的分享,以及對生涯規劃的看法交流。
我開始覺得:我們雖然尚不自然坦率,但似乎,都得以再愛。
大二下,爺爺走了。
父親要我立刻南下協助守喪,而我卻突然掉入往昔記憶的深海,想起母親逝世後,手上配戴一圈佛珠,不摺紙蓮花與金寶、不早起拜飯的,他的影子。我忽地記得很多已經模糊的事:包括父親只欲購買最廉價的骨灰罈;包括在選擇紙靈屋時,他指向目錄冊中,最便宜的那間三合院的神情。我憶起了這一切,便又替近來和過去的自己感到罪惡與委屈。
因而我無法克制地將口吻轉成了強悍——告訴父親,學校正值大考,我只得趕及參加爺爺的告別式。意料中地,父親惱火,怒吼完對我的失望後,即刻斷了通話。
我也落了兩行蓄藏已久、當年未還淨的,失望的淚債。
爺爺的喪禮,對我而言其實是個理不清情緒的儀式。由來我總想著:爺爺之於父親,母親之於我。對應如此的關係,我便不曉得該如何傷悲。
整個告別式就在我輾轉思考、掙扎、矛盾的過程中結束了。我無法記得太多的細節,只印象當天聽從道士的指示,跟隨行跪隊伍移膝前進的我,看著最前排父親的側影——烏叢之中幾吋白的頭髮、未刮的鬍子以及泛紅的眼眶——是那麼憔悴、那麼失魂、那麼軟弱。
最終我依然沒望見父親的淚水。而自己其實也遊盪在該哭、別哭;能哭、沒哭的天秤兩端,默然地於末尾,將自己作成了哪也不傾斜的,空洞的支點。
可是我卻在獨自向北的列車上,望著窗外綿延串起的風景,度過了一長季難捱的梅雨。父親與我,終於都失去了一份同等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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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慰問過父親,喪父之傷。但可能是透過失去,我又更加相信,我們成了駕馭同一台翻土機的人,準備重整新一塊漫地荒蕪的田野。那些軋過的痕路,都將再三地被破壞、翻軟,為了種下一顆一粒的圓滿。
我決定比以往更認真地去信仰一些,或許歷程之間會使人隱隱作痛的美好;決定不質疑毀壞和叛離所帶來的結果,是永遠的負面;決定去一步算一步地,拾回更多更多,我和父親丟失的溫柔。
就這樣,時間又再度持續、不計量地贈予我們一塊又一塊的紗布,左覆右蓋,企圖一次次地撫平、隱形那些銘心的瘡孔與色素的沉澱。彷彿步上雲梯般,在面對大片的闊藍之前,須先歷經勇氣以及抗拒的交錯推磨。
當我返鄉,我開始願意讓父親開車接送我;赴朋友的約,我會懂得打通電話報備;想吃什麼晚餐,我學習直截了當地說;父親關心我的生活,我便誠實地答,甚至嘗試一次比一次答得更長、更久。
偶而在父親上班之際,我會走進他的臥房,觀察他桌上的物品——佛經、塗上顏色標記的合氣道教學冊、一支老舊顯髒的螢光筆、兩件相疊的摺得不很整齊的衣褲,還有那幾本,教人「如果過好生活」的書。我步入父親的花園,感受他氣味的簇擁,似乎就能覺得自己又多靠近他一些。
今年過年,照往常回父親老家,和親戚們團聚。我察覺自己不自禁地卸下了,告別童年之後即開始武裝的防備。那是我憑著固執的認知和衝冠的暗火,所握有的多年矜持:不笑、不聊、不動臉色。我想在那一處沒有母親存在、甚至是與母親對立的陣地之中,隱匿我所有的真實。
而今,我卻變了。
大夥兒吃飽後,父親開心嚷嚷,來打麻將吧。他一個人去扛出了方桌,拿出麻將盒,拍拍上面的灰塵,並將之倒落在桌上。堂哥們坐滿了三個位子,就空了一位在那。我人在不遠處,望向方桌,聽見父親說:「妹妹,來啊!」我雖看來有點彆扭,但仍靜靜地緩步過去,在麻將桌前坐了下來。父親見我如此,歡喜更溢於臉上。他拉了把板凳,坐在我身邊,說:「來,爸爸教妳!」
於是,並肩隔著大約十幾公分的距離,父親成了我當下倚賴的軍師,可靠、可信、溫柔、耐心。我看著他粗糙黝黑的手指,不時地在我的牌前游移;偶爾笑我出牌慢,但亦會在我猶豫卻什麼也沒說的時候,默契地點頭,給予我認可。
後來,我們打了一整個下午的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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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要日子一久,我們都是無法不誠實的人。
曾以為,生命裡懷的傷,是火燒的棉花,不自覺身心本質的疲軟、不承認年紀或心眼的蒙昧——直燒下去,越焦越糾結,最後變為心上永遠的胎記,在某些特定時刻亮成紅燈,自我捍衛。
但是,經過日夜積累的催化,胎記淡了,也才知道生命的傷,終非教我們成為仇恨彼此的人。我們都可為朵朵向日的陽葵,本能般地趨向那些溫暖的存在。關乎愛,儘管沒人授予,也必都將於某個曉悟的階段,學得淋漓盡致。
從今爾後,無須再帶著傷口走下去了。我們自始至終,其實都希望一切能完好如初。
初生之初。
而現在,我由衷明白:父親,是親上加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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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寫於 2013年08月12日
祝天下父親,父親節快樂。
攝影:邵名浦
編輯:蔡宜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