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

母親打來，說家裡的老狗離世了。

老狗離世，早有心理準備。一是年紀，二是不斷的病痛。

但真正令人震動的消息，是母親在電話中說，你哭了。

三十餘載。歷經了阿公阿嬤過世，歷經了你的兒女們激烈地與你爭執，歷經了你哀莫大於心死，歷經了你被醫生宣告罹癌。

這麼多大風大浪，你都挺起腰桿，未曾放軟身段。我們，包含近四十年與你朝夕相處的母親，都未曾見過你的眼淚。

而你終於流淚了。給了一隻陪了你十年的老狗。

十幾歲就出社會歷練。職場的冷面。不允許你軟弱。

進了海軍陸戰隊，是鐵錚錚的部隊。不允許你軟弱。

二十幾歲創業，成了一間小工廠的老闆。要贏得顧客的信任，不允許你軟弱。

孩子面前，父權至上，立威為管教之本。不允許你軟弱。

不景氣，工廠也撐不下去了。孩子還在求學。不允許你軟弱。

而今，我偶爾在午夜之時，遇見朦朦朧朧的夢境，像煙，也像霧。潛意識悄悄在記憶的櫥櫃中遷移挪動。很輕很輕，進不到長期記憶裡。

只能依稀感覺到，有個很深很深的地洞。那是你挖掘的，在你的心裡。專門藏著你如國王的驢耳朵般的秘密，就是你的眼淚、悲傷、脆弱、無力、感性。以及溫柔。這一切一切，都往你的地洞，你的靈魂深處傾倒。你外顯的，依舊是頑固嚴肅的模樣。

故事中，地洞終究藏不住秘密的。

你的靈魂深處已滿載，只能把你長年一點一滴傾倒的，一併吐還給你。於是你病了，誰知一向硬朗的你，一病，就是癌症三期。

罹癌後，醫生為你使用賀爾蒙治療法。

宇宙運行就是這麼奇妙。你藏了一輩子的溫柔與眼淚，透過治療，漸漸從你的記憶中甦醒。

你多久沒像孩子般哭泣了呢？

你一向都是用責罵的方式關心家人。你多久沒有溫柔的講出自己的真心話了呢？

我揣度，身體與靈魂合作，讓你生了一場病，為迫使你清理地洞裏的秘密、 所有靈魂深處的壓抑。

只要還活著一天，就該好好善待自己。善待自己的靈魂與身體。對你說。也對我自己說。

後記：

阿橋那日咳得很厲害。我責備他咳嗽還吃炸物，簡直該死。阿橋一句話點醒我：「關心別人，要用對的方式。」

刻在骨裡，濃縮在血液裡。我們是這樣被你帶大的，也完全鏤刻了你的模式。

我也為自己鑿了個地洞，將自己深藏於內嗎？

謝阿橋，讓我有了意識。祝我自己，從今以後，誠實面對自己的心，勇敢面對自己的脆弱。不壓抑自己的溫柔與關愛，不違背最初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