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21|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試圖拉著天空的星星:羅門

年已九旬的老詩人羅門於1月18日辭世。他出生於中國海南島,早年曾任空軍飛行員,來台灣後與女詩人蓉子結識開始寫詩,兩人婚後被稱為是「神仙眷侶」,並曾共同主編《藍星詩刊》。羅門的創作除了詩之外,兼有藝術評論及散文,也積極地提出「詩論」,看重詩與藝術的結合。

 

羅門與蓉子合照,攝於1970年代。 Photo source: 羅門數位典藏網站

 

羅門是台灣極少數被編入中文版的《大美百科全書》和英文版《世界名詩人辭典》的詩人。在現代主義浪潮進入台灣之際,他注意到社會都市化的現象,而成為台灣「都市詩」寫作的先驅者;評論曾稱他為「戰爭詩的巨擘」、「都市詩的宗師」、「現代主義的急先鋒」。曾任藍星社長的他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意味一個時代的結束,但他體驗過的世界,也是我們所擁有的世界。此刻,我們來讀羅門的作品〈流浪人〉;這首詩在網路上有不同的版本,我們以交通大學數位典藏計畫的羅門網站為準:

 

〈流浪人〉 羅門

 

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

他用燈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

那是他隨身帶的一種動物

除了牠 安娜近得比什麼都遠

 

椅子與他坐成它與椅子

坐到長短針指出酒是一種路

 空酒瓶是

一座荒島

他向樓梯取回鞋聲

 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

讓整條街只在他的腳下走著

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

 帶著天空在走

 

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

 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

 

 

〈流浪人〉這首詩寫於1960年代後半。它的寫作手法有點超現實,以下是我們給的閱讀小提醒:1. 可以留意這些句子中的敘述視角與敘述對象,有時聚焦在「風景」,有時聚焦在「人」。注意這些「人」與「物」的互動背後意味著的「自我」與「環境」的關係。2. 思想的流動與情感的焦慮。

 

開頭「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就是一句長句,羅門刻意把「一條船」安裝在構句順序中偏後的位置,讓「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力道跟意思得以完整的發揮(這麼長的句子傳遞的訊息讀起來也是同樣的累)。但在「港」中的船隻並未因逃離被海「整」的危險而變得安全自在(此處不存在一種令人心安的抵達感),反而像是無歸宿者劫後餘生的喘息。在這樣的「風景」中,一條船的命運無限貼近於詩中主題「流浪人」的生命歷史,然後才在第二句帶出了「他」——也就是流浪人本身。

 

然而,「他」卻把「自己的影子」給拴起來,這同時透露了幾個訊息。流浪人在思維上是分裂的,流浪者有兩種傾向:「選擇(暫時或永遠)停留的」、「(可能)會逃跑的」,而不論是哪一個,流浪人都以粗暴的方式進行控制(拴起來)。若我們用這樣物人合一的角度去看待,這首詩的被書寫對象就悲哀得無以復加。

 

流浪人將自己逃跑的慾望稱之為「一種動物」,既是把人性化的部分消去(或認為這低於人性),卻同樣表現出這是一種「本能」。而這個被壓抑、控制的自我卻是比安娜——可能是情婦可能是戀人的象徵,也可能是別的——更為親近的角色。安娜的「近得比什麼都遠」是浪子本性的流露,前者的近是相對於外物,表示自己跟安娜的親近,後者的遠卻是相對於自身,表示安娜仍然只是生命旅途中一道比較美好的風景,而不真能讓自己長久駐守。

 

第二段裡,羅門的技巧是狀態的混淆,這樣的混淆指陳的是「主體」性的問題。照理說流浪人既然被點出了「他」,作品的運作環繞著人為主體處理,應是理所當然。但羅門卻反其道而行之,「椅子與他坐成它與椅子」,人跟物的主體性交換/對調了。

 

人的「他」可以離開椅子,但「它」卻不能——這裡同樣可以對應到第一段中「被拴住的自己的影子」——受限於椅子的「它」只能以酒作為出路,然而空酒瓶也只是荒島。接著「他向樓梯取回鞋聲」也是類似的邏輯,鞋聲應該是「他」所製造出來的,此處卻必須向樓梯取回,「人」又再次受限於「物」;這種「身不由己」的情感,也就是人/物主體性的對調關係及衝突再繼續延續下去:「整條街只在他的腳下走著」,應該是「他」在走,但整句的文法卻是「整條街」作為主詞,隨後是與之相反的對照,「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帶著天空在走」——這可以說是「他」心中的想望;但同時,這種不合常識邏輯的狀態也是他現實的寫照。

 

羅門手稿。 Photo source: 羅門數位典藏網站

 

這種人與環境(物)的外在衝突,其實是來自於內在,「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他被拴住的影子,他的流浪慾望。如果用一種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說這首詩,就是有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維持身邊人事物與自己的疏離感,努力壓抑著自己要「流浪」的本能衝動,然而在喝醉的時候,這份心思完全暴露了出來,徹底體驗到荒謬的現實。那隨時在身上的衝動,讓人覺得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街道在走,而天空是被星星帶著走的,那又像是燈拴住自己的影子。而第二段詩錯落的排版句法,或者也有意模擬一個人的醉態。

 

而難的是在於「然後」要怎麼寫,酒醒之後怎麼寫?羅門先舉重若輕寫「明天」:「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用陽光透入百葉窗像是拉成一道梯子,這樣充滿視覺美感的方式寫時間上的「然後」,心態上的「然後」就理所當然的跟了上來:「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完全呈現了流浪人面對內在與外在感受的矛盾衝突,而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的困惑。當然這可能是一個暫時性的焦慮,但對於「流浪人」本身,卻像是生命中自我安頓的原則問題。

 

這首羅門在1960年代寫作的詩,至今約半個世紀了,其表現手法,思考方式,仍然別具一格。這首詩在脫離寫作當下的時空背景外,或許也可以作為他晚年因病所苦的寫影——雖然,這樣解讀對於老詩人恐怕是殘忍的。「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帶著天空在走」,現在星星殞落了,但他曾經的光亮與熱度,畢竟沒有從我們的記憶裡離開。

 

 

 


主筆:洪崇德

編輯:陳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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