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利文祺 (本文作者利文祺為愛丁堡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蘇黎世大學漢學博士生,著有《划向天疆》、《哲學騎士》、《文學騎士》,並曾翻譯《哈姆雷特》等莎翁名劇。目前在臉書「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專頁與香港《聲韻詩刊》擔任專欄作家。) 大家好,我是文學騎士,今天我們不談詩,也不賣自己的同名書XDD,今天我們來談《返校》與創傷,以及它如何能連結到國族認同。 目前有許多文學創作者也在討論《返校》,如朱宥勳提到鬼差是政府和其他告密者的隱喻,並將白色恐怖以鬼怪形式表現的傳統,連結李昂的〈空白的靈堂〉、〈彩妝血祭〉。另一位作家也提到女主角死後在禮堂不斷重新經歷/回憶當時的過程。也或許,我們能將《返校》放在更廣大的「創傷」來討論。 在討論《返校》之前,我想先談另外一個類似的文本,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 1931- )的《寵兒》(Beloved, 1987)。《寵兒》故事圍繞一座鬧鬼的房子,黑人女主角殺死了自己的女兒,而後不斷自責,她的內疚以及女兒的死不瞑目,讓女主角所住的房子鬧鬼。有一天,一位非裔少女來到門前(讀者可以一下就猜到那是女兒,也可以感受到那就是女鬼,是整間房屋鬧鬼的原因),女主角以相當親切的態度對待她,而後作者也不斷描繪,兩人的相處近似母女。 其中最有趣的是,有一章節以意識流的方式,從女鬼/女兒的口吻說出一段自己也沒經歷過的歷史:從非洲運送黑奴到美洲的過程。女鬼/女兒提到:「好熱,好悶,好多人被丟到海中」。這段描述以沒經歷過的人口中說出,彷彿就像陰魂不散的歷史,壓在故事中的非裔,以及目前現實生活的非裔之上。這些沒經歷過又被影響的人,我們稱之為「間接目擊者」(the second witness)。 (以下開始有雷) Source: 《返校》官方網站 《返校》其實和《寵兒》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如《返校》中女主角被困在校園之中(僅第三章穿插家庭場景),《寵兒》中自責的母親和女鬼/女兒也是不願外出,彷彿耽溺於當時的創傷之中。我認為,《返校》裡的方芮欣也算另一名政治壓迫下的「受害者」,原因在於她可能以為告密沒什麼,沒想到連累兩位老師和魏同學,而且可能面對重刑。玩家以方芮欣的身份開始時,最先看到魏同學的死亡和墳墓,而後是自己親手拿槍殺害了殷老師(鏡中則是另一個被罩上頭套的人)。或許,這隱喻了方芮欣一開始以為他們會死亡(即便後來發現與事實不符),她這樣的誤解,是因為自己在他們被抓後立刻跳樓了。 她的內疚導致跳樓自殺,自殺後的靈魂選擇「遺忘」(典型創傷行為)。這也是為何在遊戲中,方芮欣要「槍殺」殷老師的一幕,殷老師被綁住,並說:「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忘記了,還是不願想起來?」當然,我們可以說玩家在進行遊戲的整段過程,就是所謂的「重複性強迫」(repetition compulsion),即是受創傷的病患招喚當時的回憶和感受,並再次經歷,重返,或回溯。也因此,故事中女主角在大禮堂醒來,彷彿什麼都不清楚,而後慢慢發現她原來她就是「間接」的「殺人」兇手,對她來說這是最恐怖的真相。 選擇「遺忘」是沒有效的,因為那種「恐懼」跟「創傷」會再度返回,以「鬧鬼」(haunted)的形式出現。簡單舉例,好比說有些恐怖靈異故事中,主角會一直夢到自己的房間著火,並有人哭喊,醒來後發現根本沒事,然後才發現這房間真的曾經失火,而且有人死在裡面。所以,在《返校》中有魍魎、或者說玩家跑到頂樓時會再次目擊(近乎經驗)跳樓,或者有時會出現大魔鬼抓你,那或許是國民政府的隱喻,但也可以說,是白色恐怖所衍生的具體化恐懼感(所以要逃啊,逃不掉會被抓)和原本的創傷。 《返校》遊戲畫面。 Source: 返校Detention宣傳影片 創傷敘事是和大敘述(通常也是所謂的官方敘述)相對應的。在《返校》中,大敘述/官方敘述是背景畫面那些無情、充滿政令宣傳、很洗腦的標語,什麼「檢舉共匪,人人有責」之類的。而作為個人的方芮欣,她的創傷敘述(或廣義的白色恐怖受害者)是被(官方,或自己的「超我」〔super ego〕)否定的,因為她的個人史是有情感、痛苦、磨難、孤獨、失落、遺忘、以及喑啞。然而,正視這樣的個人歷史,才能真正處理那看不到的、抽象的、神祕的事物,進而超越政治、地理、本體的疆界,進而觸摸到所謂的「真實」(遊戲則是藉由理解方芮欣的故事,才能真正破關)。 故事的創造者或許參考了許多案例,並且渴望將那些案例重塑。這也是很典型的後殖民文學中,以「創傷」的概念回應,並描寫侵略者與被侵略者,或殖民者(例如國民黨)如何迫害他人。小說家或這次《返校》的製作者,將這樣的故事和其他的台灣人分享,而遊戲所引發的討論,也挖掘出了更多白色恐怖時期的故事,當我們分享到那樣的經驗,即便如《返校》是虛構的,我們也彷彿被haunted,我們成為「間接目擊者」,或者說,我們就成為「被害者」本身,我們承受了那些死者的「創傷」,活在白色恐怖的「恐懼」,並不得安寧。 對於玩家,玩遊戲的過程看到讀書會的成員被抓,是再一次的經歷這種「創傷」。Arthur Neal在《國族創傷與集體記憶》中指出:「國族創傷被大眾一起承擔,並當人們聚集,並反思這樣的悲劇和結果時,也能產生凝聚力。」這樣的集體創傷成為我們的集體認同,並讓我們面對當地真實的歷史。我們開始反思,或者去收尋相關資料,在ptt討論,也想到了丁窈宨、柯旗化等等受害者。我們作為生者,間接地得到了死者「本應該活下去的債(debt)」,而好好地為他們活下去,並且更正視這段歷史(所以要轉型正義啊!)。那段歷史的延續,就是我們的現在,這是我們和世界上其他玩家、其他觀賞遊戲直播的觀眾有所不同的地方。這種情感和認知最後會成為我們國族認同的一部分,成為拼湊起台灣(真實的)歷史、台灣(反抗的)意識的一部分。 參考書目: Human Narrative: Life Writing in an Age of Trauma, edited by Garbiele Rippl, Philioo Schweighauser, et al.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3. Neal, Arthur G. Nation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Memory: Major Events in the American Century. Armon: Sharpe, 1981. 延伸閱讀: Toni Morrison,《寵兒》 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收錄〈空白的靈堂〉、〈彩妝血祭〉) 邱貴芬,〈彩妝血祭〉導讀 (編按:本文原標題為〈文學騎士歷險記:《返校》與國族認同〉) 工商打書:利文祺的最新詩集甫於今年1月10日上市,即為《文學騎士》。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