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市私立光復高中日前因校慶活動學生扮演希特勒、納粹黨衛軍、霧社事件的馬赫坡族人及日本警察等,影片流出,引起軒然大波;尤其引人討論的是納粹裝扮的部分,甚至以色列、德國在台協會都發出聲明譴責,總統府也要求行政部門追究學校責任,教育部決定將對該校的補助收回,光復高中校長也因此辭職。
和這陣子也一直是社會焦點的同性婚姻議題相比,高中生納粹軍服引起的討論可以說更為發散,SOS編輯部在此做一部分簡單的回顧及反思,希望能和讀者一同分享,讓這波爭議產生更多有價值的討論。
(真的不是特意要工商)之前在校對即將出貨到訂戶手上的渣誌別冊《龜孫子兵法:筆戰技術手冊》時,讀到一段話,編輯其實有點不解:
危機處理
這又稱為損管,就像船艦被魚雷打到,你要趕快把洞堵起來。論戰中要堵住被人捅穿的洞,一是快去補資料,二是認錯道歉。二又比一好用。
以一般的人性反應,都戰下去了,首選當然是(一)補資料繼續戰對吧?繼續戰說不定不會輸啊!怎麼說「二又比一好用」呢?但今天的光復高中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即使事件起因並不是「筆戰」——在校長宣布辭職後,「告白光復」臉書專頁上便有光復高中人員發起「挺校長」活動:
我們沒有作錯,為什麼我們全校學生及老師要受到這樣的羞辱,只是一個單純的變裝活動,為何校長要為這辭職……我們只是高中學生,沒有政治活動,沒有政治色彩,我們只知道在學校讀完高中三年,我幹嘛要了解希特勒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我們只是盡力把希特勒的造型,模仿到最像,把跟他有關的東西作出來,讓整個畫面能夠更完整……難道畫希特勒的像也要被羞辱嗎?(刪節號部分省略)
這段話是以學生口吻表述,但根據「不禮貌鄉民團」粉絲頁的臉友指出,發出這篇文章的人是該校一位組長(教職員);底下就有人說這段文字是自己「開副本討人K」,這實在一點也沒錯,以這波議題可以牽扯出台灣的歷史人文教育、轉型正義、中正紀念堂等國民黨威權統治的遺留、乃至日本殖民台灣、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問題……等等,光復高中是有機會更早脫離議題焦點。而在此之外,還有試圖「洗白」的活動介紹詞,也被懷疑有「事後增補」、「混入別班介紹詞」的嫌疑,也有網友與活動影片對照,認為與現場狀況不符,在網路輿論上白不回來。
由此可見,當「戰況」一面倒,道歉真的是最好的辦法,至少還有投降輸一半,不會被窮追猛打。
但是道歉為什麼這麼難?主要是因為有「繼續戰說不定不會輸啊!」的想法。一方面可能是拉不下面子的人性,另一方面,則可能是認知上「我們沒有做錯」。只有認清錯誤,才可能有真誠的道歉,不然也只是礙於形勢比人強,不得不屈服。
難就難在要認知錯誤何在——這得是彼此有所共識的,不是雞同鴨講——難就難在為什麼起爭議,甚至參與討論的人都可能是一知半解。
關於納粹德國的歷史、納粹為什麼應該譴責,已經有很多優質文章整理及討論,簡化地說,是納粹嚴重違反普世價值的人道精神,進行種族清洗與屠殺等行為,到了「危害人類罪」的程度,因此德國在台協會表示,「納粹的標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蔑視人權與壓迫。」
德國在台協會的這句話,表面上看,好像納粹的相關符號就是不得公開展示的禁忌,但事實上絕非如此。如台大花亦芬教授在〈自我物化的教育 如何對「人」有感受?〉一文指出,德國、以色列、美國等許多國家都有納粹大屠殺歷史教育紀念館,對納粹歷史的討論與展演並非一種「禁區」。自二戰結束至今,有關於納粹的電影等文化產品可謂不計其數,近年《希特勒回來了》小說甚至在德國成為暢銷書並改編成電影上映全球,因此問題在於如何展現與討論;會起爭議,是因為沒有呈現(或以反諷手法讓人認知)納粹的「藐視人權與壓迫」。
這也就是為什麼光復高中洗不白。光復師生可能不覺得自己有對納粹歌功頌德的意思,而判斷活動沒有問題,不過在校慶活動的歡愉氣氛下,卻多少予人「歡迎納粹列隊入場」的觀感;即使事後流出的活動介紹詞並無假造、介紹詞中有「殘暴」、「可怕」等形容詞,仍讓人難以肯定,這展示出了納粹的「惡」。
因為納粹的惡太過重大,我們不能接受在淡化、甚或消去這層意義的狀況下去展示它。如果納粹的「藐視人權與壓迫」被淡化消去了,那麼人道價值的重要性,也彷彿被一併地淡化消去了。這是一條關於「是非」的界線。
這條線就是納粹爭議會引起發散式討論、牽扯各種議題的核心因素。如果我們肯定「藐視人權與壓迫」必須要被譴責,那麼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作為,我們也應該譴責。如果「藐視人權與壓迫」必須要被譴責,那中正紀念堂的存在更是明顯的荒謬,國民黨加諸台澎金馬的戒嚴歷史、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以及其現有黨產,怎能不深入檢視?《新新聞》週刊總主筆顧爾德便指出「學生唱軍歌和扮納粹有何不同?」,軍歌比賽(乃至我們學生排隊對齊的形式)正是過去國民黨政權向納粹、義大利法西斯以及日本軍國主義仿習,把軍國主義納入國民教育的產物,但諸如此類的情事在生活周遭,我們卻往往視而不見。
不幸的是,時至今日仍有人會懷念過去的威權體制,而對於光復納粹事件,有人認為整件事是小題大作,有人認為出現「學生挺校長」是因為「太自由」,這都顯示出,並不是每個人都對譴責納粹的意義有深刻的理解。在這個脈絡底下,自然有評論在此時呼籲要重視轉型正義以及教育改革,這可是對我們的歷史及現狀影響至深,也可謂最迫切的。
雖然相對較被忽視,光復納粹事件也引起一部分人對於學生的同情,並衍生出對於「寬容」、「容錯」的討論。前文提到「是非的界線」,對於納粹的譴責是畫下這種界線,但同時也往往劃下人與人之間的界線:我是站在正確的一方,你們則是錯誤、愚蠢的。
畫下界線,將有問題的人排除出去,這是我們很慣常的處事思維,某方面也「有效率」,但是也有些缺點。
首先,將有問題的人排除出去,因為問題未必只是「個人」因素造成的,所以這有時不一定能解決問題,反而有可能讓人弄不清楚問題的癥結;而最糟的狀況,就是變成「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其次,對劃分出去的「我群」與「他群」,人們會比較有採取「雙重標準」的傾向,常見的就是「我兒子很乖,一定是被朋友帶壞的」這種話。其實,對不同的人、事、物以不同標準檢視,是相當自然的事,但若沒釐清「為何使用不同標準」,就可能導致對情勢或者是非的錯誤判斷。
再來,我們對劃分出去的人,往往會較為無知或者無感,缺乏同情或同理心。但是被劃分出去的人,即使沒有直接往來,事實上我們也很可能要和他們在社會上繼續共存,若對彼此無知無感,就可能形成「共存」的障礙、增加衝突。這應該可以說是光復納粹事件引發「寬容」討論的潛在理由。
這次光復高中的納粹事件,也有從「是非的界線」,畫到「人與人的界線」的狀況。對該校「8+9」學校形象的嘲笑,多多少少浮現在爭議的資訊浪潮之中,但這就從「對事」變成「對人」了,對於問題的解決並無益處。而對是非的界線,我們也不能只是畫下「對與錯」、「正確與愚蠢」了事,而需要對意義的闡述;一位光復學生的公開信中便表示,「我們也學習到了對於這種爭議性主題還是少碰為妙」,可見一片撻伐所畫下的界線,並沒有讓他真正認知到問題所在。
雖然在社會中,人與人的關係必定會有「界線」、「區隔」,總會有各種大群體、小群體存在,但若對界線的意義沒有深入思辨,這些界線就可能變成嘲笑乃至歧視的基礎;前面提到的花亦芬教授文章中便寫到:「當年納粹及其共犯集團所犯的錯誤裡,有太多是煽動人類本能上,容易透過『視他者為賤/或污穢』的想法,來自我神聖化,因此認為,漠視他者存在的權利、翦除他者的生命,是在『替天行道』。」由此可見,納粹的惡,也是一種「畫線-排除」思維的極端產物。
「寬容」或「容錯」的能力,並不是要讓事物沒有對錯是非,而是讓我們有思考、申論界線意義的空間。我們終究需要界線,但也要時時審視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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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取自網路
撰文: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