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民法972修正案(又稱婚姻平權法案)送出委員會,婚姻平權的爭論卻沒有就此平息。在法案初審通過後,以「護家盟」為主的幾個反對派團體(包括但不限於:信望盟、幸福盟、救台盟⋯⋯)使用煙霧彈攻擊立法院,事後並轉往總統府陳抗。
護家盟的信仰,在與社會議題接軌時是他們的防火長城,同時亦是同運方論述時難以跨越的壁壘。針對這點,在上月16日,SOSreader特地規劃了一場「詩/上帝/末日遠行/多元成家/公聽會」,邀請兩位對此議題深感興趣的詩人——任明信與胡家榮對談;而在詩人身分外,胡家榮同時也是熟讀聖經的基督徒。當天,沈嘉悅主要擔任的是提問者的角色,沒有預設討論立場,只把關鍵字定為「基督教」跟「婚姻」,以「信仰」跟「婚姻」為切入點進行對話。
主持人沈嘉悅。
在迎接2017年到來的跨年夜後,同運與反同雙方交鋒似已熄火;但運動的中場休息,正是論述生根的契機,現在讓我們一起來回顧當天精彩的談話內容。
作為基督徒,胡家榮對護家盟早就不吐不快,他代表著基督教信仰的「另一種聲音」;任明信則有著高度的理想主義傾向,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反對婚姻平權。這場座談吸引到了一些基督徒及同運朋友到場(可惜吸不到萌萌),以下先沿著胡家榮對聖經與護家盟的思考脈絡詮釋,讓我們對此議題有更多的認識。
「為什麼護家盟的反應會這麼大?根本的原因是,護家盟自己的觀念有問題。」開場拿起麥克風,胡家榮語出驚人:「護家盟把『神國』與地上的律法混為一談。他們不知道一男一女被法律定義為婚姻是『後來的事』,所以把『一男一女』的婚姻形式視為理所當然。在信仰中,婚姻是神聖的。有了這樣的連結,當你嘗試改變,基督徒就自然而然會感受到冒犯。」
對護家盟的論述無法接受,胡家榮為此做了很多功課。
「聖經經過漫長的時間修訂發展,歷經不同文化、不同時間的創作者,這讓你在很多討論點上,都可以在聖經中找到支持或反對的例子。」胡家榮表示。
他從聖經的原文更進一步:「現在並不是創世紀的時代,我們對生育的需求既沒有那麼迫切,聖經也未說婚姻的目的就是生育。」「聖經的記載多是屬靈義(註),而不是停留在字詞上面的理解。『丈夫是妻子的頭⋯⋯』這段就是在對應基督與教會的關係。他的內容不是妻子必須單方面順服丈夫,丈夫同樣要『愛妻子大過自己的生命』,這是兩邊互相的關係。落實在教義中,就像基督願意為教會捨棄生命,而教會應該要服從基督。」
相對於護家盟,胡家榮有很多基督徒朋友是可以在溝通中努力修正自己想法,並且主動吸收資訊的。「只是沒有結論而已。」
胡家榮的說法被沈嘉悅抓住,隨即拋出一個問題:「那麼,如果我們遇到那些你口中只看聖經表面的朋友,我們要怎麼溝通?」對此,胡家榮十分的悲觀:「基督徒要有一個認知:『你要對信仰有所保留,你不可能永遠都對,神永遠都比你還大』,有這種認知的人,遇到矛盾的狀態才能夠『想』,但『想』也是需要時間消化的。而不會想的就是不會想,我們沒辦法跟他們溝通。護家盟正在打一場『聖戰』。婚姻是神立的,是不可破壞的狀態,這種觀念在他們心中根深柢固,面對『聖戰』,就必須有策略的回應。」
「回到同性戀的議題來談,在聖經裡常被翻譯成可憎的,其實原文應該是指『不潔淨的』。舊約中常提到的就是索多瑪城的例子。索多瑪全城的人包圍羅德家,要求把天使交出來,但這可以理解為同性戀嗎?舊約比較像是以色列人的法律,是在適應他們民族情況下訂定的律法,很多原則與顧慮有當時的道理,如果違背就被視為是不潔淨的,我可以同意。但在新約裡,我們面對這些講究就必須要去想過才行。以保羅的例子而言,護家盟的解釋是保羅譴責為了放縱情慾去跟廟妓發生關係,這其中並沒有『愛』,這個說法我就無法同意。另外,以聖經的觀點來說,如果你犯了一個罪,就是犯了全部的罪。到底什麼是罪?如果你不是基督徒,根本不用考慮這些。」胡家榮說。此處他提到的「罪」限縮在信仰的認知,恰好可以對應到最初的看法:不應該把神國的律法與人間的律法混為一談。
活動到了一個段落,胡家榮朗誦自己翻譯的保羅・策蘭(Paul Celan)詩作〈死亡賦格〉。以詩中所寫,昔日猶太人面臨納粹統治下的處境,對照今日護家盟對待同志族群的態度:「基督徒也做過一些可怕的事情呀⋯⋯」他掩卷嘆息。
註:可參照基督徒對屬靈的看法。
雖然被主持人沈嘉悅調侃為理想主義者,任明信的理想性格只停留在對於溝通與善念的信任上。從被定義的社會規則出發,他對於宗教教義於當代社會的適用性充滿懷疑,而這份懷疑,同樣可以開展到他對自我的道德觀檢視、人的性別認同乃至人際關係的定義。
「聽家榮說婚姻是一男一女的設定,就莫名的不爽。我得承認我是一個大多數時間都討厭宗教的人。」一開場,任明信就說:「人跟人的關係應該是流動的,沒有哪一方應該是負責犧牲生命而哪一方順從,這應該是互相的吧,我以為『是人都這樣覺得』,可以理解與想像的。」「婚姻的核心不是給人看的儀式,而是與愛人的結合。所以,沒有形式似乎也沒有問題。但我們活在一個法律制約的世界,所有資源都必須要透過法律才能獲得保障,偏偏那些資源卻掌握在不一定能信任的人手裡。所以這是我們今天可以試圖釐清的,看能不能顛覆現有的情況。」
諷刺的是,對聖經有深刻認識的胡家榮認為不需要與護家盟溝通;對宗教沒有好感的任明信卻還是堅信溝通的力量:「放棄溝通是兩個人都放棄了那才算。對方的放棄,也只是把開關關掉了。如果我也關了,那才真的沒救了。」但他還是懷抱著疑問:「耶穌不是都一直說要愛你的敵人嗎?雖然是聖戰,我認為也有別的戰法。不是一個針鋒相對的,應該是可以化解的,但前提是你要先認知到:不管怎樣,被犧牲的都是同志朋友。即使家榮提了這麼多,對我來說這都只是基本人權,我無法理解爭議性在哪裡。」
即使護家盟暫時棄絕討論,任明信仍然對溝通的力量堅信不疑。
對他而言,宗教只提供僵硬的「應然」邏輯:「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所以你必須要信我;只要你信了我,你就能上天堂。」這種強制力,儼然是「我懷胎十月才生出你,所以你必須愛我」的翻版。這套邏輯乍看之下很有道理。然而,「我的愛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嗎?我愛我的母親是因為我愛她,而不是任何『應該』的原因,不管你為我付出了多少,那都不是拿來交換『愛』的籌碼。」他引用禪宗的「天堂地獄」公案,從其中善念惡念會決定你走向天堂或地獄的寓意來質疑基督教教義:如果說謊的人只要信了上帝就能夠獲得救贖,那麼,還有真正的地獄存在嗎?
任明信朗誦自己翻譯的譯作,紀伯倫(Khalil Gibran)《先知》中的〈施予〉。他把重心放在「快樂的施予」與「痛苦的施予」:「『快樂是施予的回報/ 而痛苦是施予的洗滌。』就算結果是一樣的,仍有絕對的不同:你是不是真的想給?還是你不得不給,有一個更高的意志逼你這麼做?」
他又唸起了其中的句子:「『慾望本身還有什麼更可怕的呢?當井水充滿的時候,那你對乾渴的恐懼豈不是無從擺脫?」任明信說:「最可怕的其實是慾望本身,因為每個人對失去的恐懼都是來自於擁有。那如果你能給的話,為什麼不給呢?給予從來都不是殊榮或權利。就算是同志議題以外的例如廢死議題,在革命進行的時候我們會想到是否讓自身原本的權益受損了,我會不會因此過得更悲慘?但好像很難退到更後面去想說,這些『擁有』一開始是什麼?這些東西可能本來就不是你的,只是你在現在的社會環境中,才能握著不屬於你的東西⋯⋯」
不只是兩位詩人互相對話,觀眾同樣有自己的觀點與補充。例如胡家榮談論性解放,引述個人意見的看法,就引發了觀眾的討論。
一位觀眾認為,性解放其實是從個人意識的認識出發,對抗少數人決定、多數人跟隨的父權體制。大眾常將性解放和「情慾解放」畫上等號,其實性解放只是一個方便法門,是希望透過「情慾探索」來讓人自我認識,理解「你的身體不是別人的」,甚至你的身體也未必屬於你的頭腦——因為社會也會藉由你的頭腦來決定你的身體。並不是鼓吹性關係越亂越好,而是認識到「不能透過外在的東西來決定你喜歡什麼。」
自認為一個對性解放的結果仍有疑惑的保守派,胡家榮對此還無法產生結論。任明信倒是有不少想法:「我不覺得有什麼解放或不解放的問題,他比較像是思想上知道事情的本質之後,就不會那麼在意形式。」「我是不相信法律的人。法律是保護社會,安定大多數人的形式,但不見得跟世界運行的規則有什麼關係。只是因為你活在社會中,就必須遵守規則,但你服從不代表你認同他。我不覺得有什麼是真的不能做。而在於為什麼你做?或為什麼不做?」
對任明信來說,藏在議題背後的「為什麼」,遠比形式本身是否存在更重要。
沈嘉悅對護家盟以信仰構築的排他性感到很憂慮:「每個人接觸信仰的方式不同,但護家盟處理這個議題的體系跟脈絡卻是人為的——如果外在環境改變了,他們的信念沒有鬆動的機會嗎?始終沒有挑戰跟選擇的話,他們改變的速度會更慢。如果我們不去嘗試改變,小孩只會聽父母的話,這樣一個有龐大的社群支持的系統,反而不用到外面的世界去。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還是相信:『人都是獨立的,都有獨立思考的機會』,但正因為這樣,所以當這些小孩的思考跟父母還有自己的信仰產生衝突了又該怎麼辦呢?」
同樣面對聖經的經文與闡釋,胡家榮是從經典提供的價值(即他所稱的屬靈義)獲得其他生活經驗的指引,任明信則是以此去印證自己所處的時代與想法。兩位詩人都有著豐富的閱讀與創作經驗,然而當天的對談下來所能釐清的事理,並沒有滿足理想主義的任明信原先的期待。
沒有結論的討論,正說明了同婚的爭議還沒真的謝幕。
不過,這場座談仍不是沒有意義。信仰基督教的胡家榮認為信仰的重點在於這個「信」字,這提醒了我們信仰做為一種信念,需要格外注意,若忽略了信仰而想進行溝通,無異緣木求魚。但信並不只是盲信,「想」可以作為另一個座標。但是,他在座談中說:「教會裡面應該有六成以上是反對同性婚姻的。」這便是為什麼他的一些基督徒朋友態度雖仍傾向觀望,卻也覺得與護家盟的對話可以直接放棄的理由。不過,試圖藉由對話展開相互的理解,正是舉辦這場座談初衷,我們也確實從中得到一些知識的補充。這些知識與脈絡,或許有一天將反饋,讓改變發生,進而成為新對話展開的契機。
對談的尾聲,沈嘉悅也借自己曾閱讀紀伯倫《先知》的經驗總結:「宗教給了你一種力量,讓你心中愛著某東西,反而又因此帶來衝突。這不是很奇怪嗎?就因為你愛這樣東西,所以無法允許其他不同的形式出現。我一直認為溝通這件事情的背後仍有等待,等待這件事情被想起,才能慢慢的去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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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MichaelGaida @ pixabay by C.C0
攝影/圖片提供:Yvonne Lin
撰文:洪崇德
核稿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