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本求生指南
簡直想在每一個青少年的書櫃上塞一本《不再沈默》。
我們老想在小孩的書櫃裡放點有用的書,像是,教導你如何考上頂尖大學,或者是如何準備推甄資料,送書給小孩,送出去的也包括我們對於小孩未來的投射。在這個前提下,《不再沈默》這樣一個關於性侵害的故事,照顧者可能會在心底琢磨半晌,想著,現在看這種書太沉重了吧,於是又把書放回書店原有的位置上。但是,不把黑暗教給小孩,他若之後無意走進陰影時,要怎麼察覺,此時此刻,是一個值得用盡全力逃跑的時刻呢?
《不再沈默》這本書,就是一個小男童使盡全力,提醒你「如果遇到這樣的事,要快點逃走喔」的求生指南。對於孩童、青少年而言,他將從此知道,某些事情的發生很不對勁。像是,有人觸摸你的性器官,或要求你討好他的性器官,哪怕這些行為由熟人所為(再重申最後一次,多數的性暴力事件均是由熟人所為),哪怕對方以一種溫和無害的姿態,彷彿這只是一場遊戲,兩人之間的小秘密。你都應該有所警覺,整件事都,嗯,有點不對勁,而對於這種不對勁的敏感,甚至辨識,不管在心智發展上或是訴訟採證上,對於這幼童而言,都有其不可磨滅的重要性。
而照顧者,可能更需要這本這本書,因為這位小男孩將告訴你,「當你不相信小孩對於自己感受的描述時,你要知道一件事。他很可能再也好不起來了。」
▋ 比性侵更大的傷害
《不再沈默》是陳潔晧的親身經驗。
在眾多書寫集中營的報導或記事中,曾有一個記者詢問倖存者,在這場經歷中你認為什麼傷害你最深?他答,「我回到家鄉,不斷地告訴別人我在集中營的生活,那時討論這件事的人還很少,我告訴他們,納粹對我做了什麼,但人們看著我的眼神很漠然,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恍然大悟,他們不相信我說的,他們不相信我說的」。採訪很短,留在我心底的時間都很長。那位倖存者指出一件事,集中營的屠殺固然可怕,但旁人的無動於衷,懷疑甚至否定,更為誅心。
像是陳潔晧所說的:比性侵更大的傷害與失落是,我是我父母的困難,我是一個多餘的東西。
性侵,不妨暫且想成巨量的資訊急著要穿過一個準備不及的個體。這裏的巨量不僅是指數量,也包括質地,有些受害者終其一生還是無法理解到底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什麼(性侵,或者強暴,這都只是讓外界便於理解的詞彙,並沒有解釋事件本質太多)。而有些受害者必須花上很長一段時光,才能漸次將事件處理成有一定秩序,邏輯,或者因果關聯的片段。
當他們好不容易決定對外吐實時,起初的言說必然左支右絀,因為他們對於事件的描述能力還遠遠追不上「性侵」一事的資訊含量,再者,他們在言說同時,也在進行著再歸納與再定義,於是這時候的證言往往顯得飄移,不明確,聞聽的人只能感受到受害者「怪怪的」,說話顛三倒四,或者是對於同一個場景的描述前後不一致。
此際,聞聽的人的姿態,將深遠地決定著受害者之後的日後修復的久暫與難易。
▋ 若不能承認傷害,何來修復可能?
《不再沈默》中,讀者可以感受到,陳潔晧並沒有迴避書寫保母一家人(除了大女兒之外)對他或多或少的性騷擾以及性侵一事,但他花最多篇幅在描寫的,主要是當他日後漸漸明白到「當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他所不能,亦不應承受」之後,他試圖把他對於整起事件的想法、感受與理解給公開時,卻遭遇了非常強韌的阻力。
性,光是乾淨的,好的,愉悅的性要做為公開言說的載體,就已夠為難多數百姓的日常生活,更何況是這種,壞掉的,幾乎不能作為性的性。另外一點是,所有性暴力的產生,都是社會連帶的成果。以陳潔晧的例子而言,為什麼奶媽一家人得以如此肆無忌憚呢?除了他們對於孩童可欺的信賴,是不是也包括,他們從陳潔晧父母的言行舉止之中(明明居於同一社區,但一個星期夫妻探望幼子的時間卻只撥得出一小時),判斷出這三人的親情連帶關係非常稀薄。
關於性暴力,必須反覆重申的是,其發生鮮少是因為加害人一時的性衝動,大部份的情形是,加害人經由判斷與權衡,確認「這是一個可以施暴的時機與場合」,所以,陳潔晧父母在親職上的疏怠,在陳潔晧日後反覆遭遇照顧者及其子女性侵、騷擾一事上,極可能有因果關係。這也許也是日後陳潔晧試圖對父母陳述自己幼年遭遇的性創傷,卻反而遭到父母拒絕傾聽的主因。
他們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兒子遭遇了性創傷,很可能與自己當時的作為有關。
但好險,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讓陳潔晧失望,那就是他的妻子徐思寧。在此陳潔皓引用了愛麗絲‧米勒「知情見證者」的用法定義妻子的角色。而在書末徐思寧親自寫下〈老公今年三歲〉的後記,更可以感受到,復原這條路很難,不僅是倖存者要有決心,身旁提供支持與陪伴的人也必須要堅定。若沒有妻子徐思寧,很可能信任感已遭遇嚴重破壞的陳潔晧,無法提筆寫下他一路走來的坎坷與碰撞。我們更相信,正是因為徐思寧每一次都以堅定的語氣告知:「你不應該經歷這些事!沒有一個小孩應該經歷這些事!」,她選擇正視,肯定了丈夫痛苦的存在,若沒有承認傷害存在的這個步驟,我們何以談修復,何以談正義?
最後,僅摘錄〈寫給在復原路上的你/妳 〉末段,「當年幼的我,在痛苦難以承受,或受到傷害,感到委屈,無法平復時,我希望這宇宙之間有雙超越時空的眼睛,記錄下惡人的惡行,見證無辜者的背動。那無形的見證者,為我感到悲傷,為我流淚。告訴我,那些傷害我的人是錯的。告訴我,我的淚水是真的,傷害孩子的成人是虛偽的。閱讀這本書的你,就如同無形的見證者,雖然,我們不能改變過去痛苦的回憶,但未來你我再見證另一個正在受苦的孩子與成人時,請不要轉頭,請看著他的雙眼,告訴他,這世界上仍有善意存在」作為獻給所有倖存者的祝福,也向陳潔晧與徐思寧致上最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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