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發財

類似現在這樣的2月天，台灣南部變得涼爽一點，讓人心情放鬆。十幾年前世紀交接的年代，我站在美濃的菸樓錄音室前，望著田野，心裡一直納悶：灰灰的天空是怎麼回事？隱隱約約的空氣污染味道是哪裡來的？這裏不是鄉下嗎？原來鄉下空氣其實不太好。挺起胸大吸一口菸樓錄音室前的空氣，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

那是高速公路正修築到美濃門口旁的時代。在那之前，我都是先搭野雞車或國光號到高雄車站前，再站在快慢車道之間尖尖擠擠的小分隔島上等公車，然後轉搭巴士繞過彎彎叩叩的公路進入美濃。一到美濃客運站，就進入「美濃國」，身旁圍繞的都是客語，是在老家中壢已經消失的場景。雖然客語也是我的母語，但是我記得第一次跟生祥約了進入美濃錄音的那個下午，我一到美濃高雄客運總站，就撥了電話到生祥家，生祥的媽媽接了電話。我簡單地說：你好，我係陳冠宇，我到了。生祥媽媽回了我一句「ng kin the lai-e no?」。那是我第一次的語言震撼。我知道那是客語但是我完全聽不懂。後來我才知道那句話是「你現在在哪裡？」，與我在中壢習慣的幾乎完全不同，只有「你」這個字一樣。慢慢的，我發現美濃的用字遣詞以及語調，與中壢有很大的不同，美濃「相同」中壢「共樣」、美濃「落雨」中壢「落水」、美濃「歇hiet」中壢「tai」（住）....甚至連「美濃」「中壢」這兩個地名的語調都不同。所以，在美濃那個購物吃東西聊天演講都可以用客語的地方，客家話一講出口，人家立刻就盯著我這個異鄉人看，大部份的人都認為我是新竹那邊來的人。

那時，在交工樂隊的每張專輯製作錄音期間，我在三個月裡大概有超過45天住在美濃。我天生有從眾的習慣不喜歡當異鄉人，所以強逼自己學習美濃腔，漸漸地，雖然無法跟美濃本地人相同，但是也能夠像鸚鵡學舌一樣美濃腔脫口而出。那時候的美濃朋友們也都對我很有耐性，聊天、會議開會時都把我當作聽得懂，所以我的客語演說習慣漸漸練成美濃腔。即使已經多年沒到過美濃，我現在仍常常會脫口而出美濃的腔調與詞語，尤其是在上廣播電台受訪問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家鄉中壢的街頭買襪子，由於自覺客語流利，一時興起跟老闆講起客家話，我很得意。沒想到老闆跟我說：「小阿哥，你對下背（南部）來的嗎？」（你是從南部來的嗎？）。

類似的境遇，久了也習慣了。我是個面孔模糊的人，別人永遠認為我是「別人」。父親是外省人，講話卻沒字正腔圓的國語；母親是客家人，卻又曾在整場演唱會唱完客語歌、講完客語介紹後，被觀眾質疑：你不是客家人吧，我記得你是外省人啊！後來在交工樂隊拿到幾座金曲獎後，更常常遇到很多人跟我說：我知道你，你是淡江大學畢業的....

這張照片裡的我與達哥，正從生祥媽媽的貨車上卸下木板，要重建菸樓二樓的木地板。灰塵漫天，我戴上口罩。那台小發財貨車是我們重要的交通工具。

那時候我與達哥都是住在生祥家，生祥非常慷慨的讓我們長期住在舒適乾淨的客房，經常吃生祥母親的好手藝餐點，是很幸福的回憶，非常非常感謝。每天從生祥家與菸樓錄音室之間往返都是靠那台小發財貨車。每天結束勞累萬分的錄音後，生祥、達哥與我輪流，一人開車一人坐在副駕座，一人在車後吹風，一起回家。通常是達哥在後頭吹風，因為抽煙是他最大的享受。那時候從龍肚庄大崎下回廣興竹頭背，走的通常是偏僻的高雄109鄉道。還記得在抵達凹下之前，這條鑽過美濃東邊的小路會通過僻靜黑漆的短暫山區，然後在凹下左轉，我們抄小徑鑽過菸田檳榔香蕉水稻，靜靜地回到生祥家。

一路上我們大多不交談。一整天疲憊的音樂勞動之後，大家都自然的靜默。有一次，難得的寒流過境，讓美濃也感受到寒人的冷風。不能在車後頭吹風了，我們決定三人擠在小小的車廂裡，生祥幾乎坐到達哥腿上，三個人屁股碰屁股，肩膀疊肩膀擠在一起。駛在漆黑的彎曲山路上，三人還是很安靜，引擎嗡嗡暗響，車廂裡有微微的貨車機油味道。那時我的思緒突然飛到車外，由擋風玻璃外看進車廂，看到儀表板的小燈暗暗發光，從下方照亮三個男人的臉。三人的出身背景各異，卻有奇妙的機緣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也許不是天生的兄弟，但卻有強烈的默契，要去完成一件他們心中的轟轟烈烈大事。從車廂外看他們，他們好幸福啊，人的一生裡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

那時候的我，由於長時間都在美濃製作錄音以及排練，已經不太能再外接錄音的案子，幫其他人製作錄音了。所有的生計都投進交工樂隊的錄音。旁人也曾暗示我這樣也許會有危機，但是我的個性是一路向前衝不管太多。回想起來，若我想太多、害怕危險，就做不到那一切了吧。

這就是我的人生。不是別人的。

人生的抉擇點，每個點都只能選一次。可以回頭看，但路不能重走。現在的自己，是那些來時路上的美好、幸福、悲傷、懊悔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這場人生大戲的劇本，不管是用算計或是用直覺去寫都沒關係，它總是精妙萬分出乎意料。例如後來，我到池上萬安村投入學習水稻的耕作，學習成為農人，那是從前在美濃開著貨車穿梭田間小路時完全想像不到的。很長的故事，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