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美崙山上的土窟之外,在《番族慣習調查報告》中,有提到另一則有趣的記載。說是在美崙山大戰之後,五名阿里嘎該只離去了四名,其中一名叫作「Takuy」的阿里嘎該留了下來,進入七腳川社,後來成為該社之神,經常以豬或蛇的形象出現。
雖然與記載有些不同,但大致上可以看得出流變的痕跡。故事由七腳川的耆老所述,說Takuwi是蛇的kawas,住在離部落不遠的山上,每次征戰前部落都會請謁Takuwi,以知吉凶。Kawas一詞是「靈」的意思,阿美族的神鬼觀和漢人不同,要翻譯成妖或是神都可以,也因此,Takuwi,蛇的kawas,也可以改稱祂為「達貴蛇神」。
從七腳川到吉野再到吉安
首先第一站,我來到吉安好客藝術村,然後驚訝地發現這裡和我想像的不同。
我原以為來到這裡可以了解七腳川地區的歷史,最少也該提及吉野移民村的事,但這裡一塊解說牌也沒有,連整個園區的建築都是漢人的形式。仔細看園區的地圖,才知道這裡被規劃成客家園區,難怪叫作「好客」藝術村。
我相信這裡一定有客家移民,但客家移民的故事,真的是最該被優先展示的歷史嗎?在知道七腳川事件,以及其對七腳川社人的影響之後,我不這麼認為。
這裡從前是阿美族七腳川社人的土地,在加禮宛事件之後,七腳川因為協助清軍有功,一躍成為奇萊平原最強盛的族群。但在日治時期,理蕃政策轉變,日方急需人口輸入的空間,在1908年竟因支付七腳川隘勇的薪資問題,而爆發了七腳川事件。
該次事件後,七腳川社人被迫遷居他處,被拆散在各個阿美部落之中,七腳川社人勇武剽悍的民族精神,也被沖散而瓦解了。而原來空下來的土地,日人建立了第一個官營的移民村。由於移民多來自四國德島縣的吉野川,故稱此地為「吉野村」。
而這個好客藝術村的前身位置,便是吉野村的宮前部落。終戰之後,該地被接收成為宮前營區,吉野也被改名為吉安,而後宮前營區因長年無人使用而荒廢,最近才交由吉安鄉公所進行改建再利用計畫。
不過幸好,園區的規劃歸規劃,園區內存留的遺址還是有保存的。我在這個幾乎什麼也沒開放的園區閒逛(似乎是因為整體施工尚未完成),園區不大,大概十幾分鐘就能逛完,而在園區內的草坪上,便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是「吉野開村記念碑」。
由於行程比我想像的短,閒來無事之下,我研究了碑文好一陣子。很有趣的是,碑文是用漢字寫的,只有一些小地方使用了日文,據說日本人在寫正式文件的時候會用漢字,看來是真的。
是碑文全文,我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對著打出來的,為了閱讀方便加上句讀:
拓地開村
臺灣總督 中川健藏 明治四十三年二月,臺灣總督府下花蓮港廳下荳蘭地設置移民指導所,招致內地移民六十一戶使之居住,所現宮前部落是本移民村濫觴,為本島官營移民嚆矢。明治四十四年,因德島縣吉野川沿岸移民最多,稱吉野村。爾來年々歲々移民增加,現戶數三百餘戶,宮前、清水、草分三部落成。此地元來蕃民蹯踞,土地荒蕪,開拓困難,民庶疫癘多,異境慘苛頻,或據官府保護督勵,或竢民人一貫砥礪。當今移民慣風土熟,衛生益加,諸事改良,民心日惇愛,鄉土著成風,多年翹望吉野川改修竣工,而事業進捗,是寔聖世餘澤也。村民日夜戮力,協心躬鼓,厲期萬一報效以樹邦家,南瀛發展基鳴呼。木瓜溪水清不盡,奇萊山靈儼萬古存,是建碑讚民黎苦,即仰官府至仁永續吉野村繁榮焉。 昭和八年二月
花蓮港廳長正六位勳六等今井昌治撰井書
等到我好不容易打完這一長串,才發現原來網路上早已有人將碑文打出來,不過有些字詞似乎有誤,兩相對照之下成了上面這個版本。
除了紀念碑之外,園區內還可以見到吉野神社遺址。說是遺址,其實只是一塊寫有「鎮座紀念」的石碑,能夠看出曾經是神社的遺跡,如鳥居、狛犬、石燈籠等等一概沒有,說不失望是騙人的。石碑旁邊應景地建了座「手水舍」,不過也只有形似,沒有用來淨身的勺子,比起手水舍,更像是噴水池。
也許對某些人來說,神社就應該搭一個手水舍,能夠拍拍照,表示自己有來過,這樣就夠了。但我總覺得,觀光應該可以做到更考究、更嚴肅。某種程度上,這座手水舍代表了部分人對於文化的態度。
我帶著失望的心情離開好客藝術村,然而與吉野村相關的景點不只這裡。下一個景點離好客藝術村不遠,車程五分鐘不到,也與吉野村的信仰相關。也就是花蓮小有名氣的三級古蹟,「慶修院」。
慶修院過去叫作「吉野布教所」,建於1917年,屬於佛教真言宗,主祀空海大師、不動明王及毘沙門天。終戰後,該處改稱「慶修院」,裡面的主神也因應臺灣人的信仰而改祀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不過在1997被指定為三級古蹟之後失去原來的信仰功能。
慶修院必須購票進入,一張50塊。一進入慶修院園區,看到的便是極度日式的場景,左手邊是手水舍,往裡走一點的右手邊便是本體慶修院,更裡面則有四國八十八箇所的石佛和繪馬,以及販賣部。
慶修院是可以脫鞋進入的,遠遠就聽到誦經聲,而且還是日文。不過當然裡面是沒有僧侶的,誦經聲是用音響撥放。
關於慶修院我覺得算是文史保存比較用心的古蹟,有一定程度的觀光化,在裡面頗有來到日本的錯覺。販賣部不間斷地播映著吉野的歷史,外面的展板也可以看到七腳川事件和吉野村的歷史介紹。
雖然如此,還是覺得哪裡不足。
慶修院因為是東台灣唯一一間日式寺院古蹟,所以主打日式作為賣點來吸引觀光客是可以理解。但慶修院在終戰後其實是有信仰功能的,在如今的園區裡卻完全看不到這段歷史的介紹,原來祭祀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的歷史,就這樣被忽略,硬生生跳回日治時期。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執著慶修院這個名字,不乾脆叫作吉野布教所呢?
除此之外,慶修院似乎也引入了日本的節日作為觀光活動,比如當時我便看到關於男兒節、端午節和鯉魚旗祭相關的擺設和布置,但這些布置,和慶修院本身又有什麼關係呢?只是因為同樣是日本文化,便這樣引入嗎?這樣堆砌文化印象,與本身的歷史脫節,似乎也不是什麼好現象。這樣只重視形式,而不在乎原來的內涵,即使布置地再美再好,和好客藝術村內的手水舍,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過這只是我作為一個小小文化工作者的意見。至少,慶修院在古蹟的維護上做的還是挺用心的,也與舊照片中的模樣相去不遠,這樣就足夠令人欣慰了。
七腳川的豐年祭
我在豐年祭(Malalikid)的前一天晚上,來到七腳川部落。
七腳川事件紀念碑就在七腳川部落不遠處。周圍沒什麼人,偶有居民遛狗經過,但鮮少有人駐足。紀念碑下方,寫著七腳川事件的始末,四周則有以陶板畫藝術描繪的七腳川事件圖。
我稍微複習了一下七腳川事件,閱讀完碑文後進入部落,然後意外發現部落裡有一群人正牽著手跳舞,口中唱著族語的歌。
我這才想起,的確,豐年祭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天就結束的活動,通常觀光客看到的,是族人願意開放給訪客參加的部分。這次的經驗相當難得,在無預警的狀況下見證這樣的舞蹈,才真切體會到豐年祭文化就是生活,而非給外人欣賞的表演。
他們完成簡短卻令人印象深刻的舞蹈後,便前往下一個區域,應該是要繼續儀式。我沒有跟著,反倒在村裡閒逛起來。村子裡有不少設計過的藝術品標示,相當精美,其中有一個類似美國印地安圖騰柱的木雕,上面刻的字讓我有些疑惑。那些是名字嗎?是誰的名字呢?難道是七腳川社歷代頭目的名字?還是和七腳川事件相關的祖先名字?
那時的我沒有答案。
隔天一早,我再次來到七腳川部落,部落已經不是前一晚的樣貌。豐年祭似乎在他們的運動場前舉行,搭起了高高的棚子,棚子四周放滿椅子,棚子下擠滿了人。
來的人幾乎都是族人,我感到自己有點格格不入。廣場中央正在跳舞,背景音樂放得震耳欲聾,我左顧右盼,想找個遊客比較聚集的區域,卻發現好像沒有。也是,這裡畢竟是部落自己舉辦的祭典,遊客自然不比聯合海祭時那樣多。
我只好找了個比較偏僻的位置坐了下來,欣賞表演。
我心裡的盤算是這樣的,和兩個月前在聯合海祭上一樣,我想問問七腳川人對於達貴蛇神的傳說還有沒有印象,若有印象當然很好,若能聽到我沒聽過的故事版本那就更好了。然而一整個早上過去了,我沒有找到機會與其他人攀談,音樂聲大的可以,就連一般說話都有些困難。
值得一提的是,在看表演的途中,工作人員發給每個人兩張傳單。一張是政令宣導,一張則較為詳細地描述了七腳川事件的始末,司儀也藉著麥克風宣導大家要認識自己的過去。
這邊可能要說明一下,目前被稱為七腳川的部落,之前的名字是太昌。這是因為七腳川事件過後,日人將七腳川人打散到各個部落,這也包含太昌。因為太昌是最接近七腳川原址的部落,所以雖然它並非是七腳川人數最多的部落,卻還是在近年改名為七腳川。
中午的時候,七腳川部落的人暫停了舞蹈,搬出放在一旁的圓桌架了起來,一些人從卡車上搬來飯菜,看來是要吃辦桌菜。入座的都是互相認識的親戚朋友,我也不好意思蹭飯,便在村裡溜達,想找找看有沒有商家能夠吃飯。
後來我還真找到一家開著的商店,店內的牆壁漆成黃色,掛著一幅櫻花的畫,下面便是簡單的菜單,是一家早午餐店。
店員有兩位,一男一女,大約三十歲,似乎是兄妹,自然也是七腳川部落的人。問他為什麼不去參加豐年祭,他們說他們收完店之後,下午才會過去。
店裡比起廣場安靜許多,是個談話的好地方。我用完餐,做好心理準備之後,問了那個我一直想找七腳川人問的問題:知不知道阿里嘎該和達貴蛇神的傳說。
很遺憾地,他們都沒有聽過。
他們說也許可以去豐年祭那邊找他們的阿嬤問問看,她就坐在講臺附近。我和他們道過謝,正準備離開這時一位年約六十的大姐走了進來,和我錯身而過。我聽到方才的店員問了大姐我剛才問他們的問題,沒多久,店員便衝出店外,呼喊我回來。
「她說她聽過阿里嘎該!」他有點興奮地跟我說。
我整個人振奮了起來,連忙問大姐聽過的是什麼樣的版本。大姐說據她所知,阿里嘎該是類似你們漢人魔神仔的妖怪,小小的,會抓小孩。至於達貴,她知道那是大蟒蛇的名字,以前小時候看到大蟒蛇都會以為是達貴。
所以達貴蛇神的傳說果然有在七腳川流傳!
不過大姐也只知道這麼多了,直說如果問更老一輩的一定會知道,也同樣叫我到豐年祭那邊問問。然而當我回到會場,震耳欲聾的音樂再次成為對談的阻礙。最終整個豐年祭在四點半左右結束,在一場邀請耆老坐在廣場中央,儀式性濃厚的舞蹈之後,詢問七腳川人達貴蛇神傳說的計畫也無疾而終。
在參加完七腳川的Malalikid之後,在青年旅舍認識的朋友們又揪團,說要夜衝太巴塱的年祭(Illisin)。就是在那裡我才了解到我在七腳川部落看到的,那個特殊的圖騰木雕,上面刻的字的意義,其實是阿美族人的年齡階級名稱。各個部落年齡階級的分級方式不同,有的以三年一級,有的則以五年一級,而這些年齡階級名稱,則會不斷循環使用。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鎮壓蛇妖的法陣
當初知道達貴蛇神的傳說有被流傳下來,是因為輾轉從友人那,提到他從七腳川的耆老那邊,聽到關於「蛇的kawas」的故事。後來我進行調查,也發現了一些隻字片語。比如在《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土地調查──第四年研究報告》中這樣寫道:
Kapuces意為『大痔瘡』。其所指應為福州公墓所在之丘陵。根據耆老傳說指出:名為Takuy的神與七腳川社人交情極佳,而他就住在這個地方。
後來我也有找到是位於三軍公墓所在之丘陵的說法,但想可能是誤植,便不列入參考。因為根據文獻,七腳川事件發生前,七腳川社人的生活空間,就界在福州公墓與三軍公墓這塊平原地上。
除此之外,友人聽到的故事當中,還有提到一段陳年往事。說是國民政府來臺後,兩位地理師曾來到七腳川部落原址附近,耆老親耳聽到手拿羅盤的地理師口中說出八個字:「窮兇惡地,靈蛇出世」,之後還祭出法陣要鎮這蛇妖,據說陣眼就位在今天的吉安忠靈祠。
如此奇幻的故事,怎麼可以不去一探究竟?
正因如此,第三天的花蓮尋妖之旅,第一站便是福州公墓。
天氣不錯,揀選人煙稀少的小徑,去的又是公墓,自然而然會有種探險的氛圍。很快地,福州公墓的拱門出現在眼前。
我想找這附近的人問問關於達貴蛇神的傳說。看了看四周,公墓沒有人,遠處倒是有許多農家正在種田,但人家在田中央工作又不好打擾。所幸碰到一位老人,對方看來大約七十歲,不過似乎是漢人,做著看守墓園的工作。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問了他關於達貴蛇神和阿里嘎該的事,不意外對方聽都沒聽過,和我確認了好幾次我口中說出的單詞後,鎮重地搖搖頭。於是我騎得稍微遠一點,想找找「Kapuces」可能的位置。文獻中說是福州公墓所在的丘陵,那麼,應該就是放眼所及,那片特別光禿的地區吧。
接著我又前往三軍公墓,和福州公墓一樣,都是揀選人煙罕至的小徑才能到的了。我在想,也許就是因為發生七腳川事件的關係,七腳川部落原址才會都是公墓吧。這點和撒奇萊雅族在加禮宛事件後,原來的達固湖灣部落附近,也變成了佐倉公墓的原因相同,都是發生過大屠殺之後留下的荒廢之地。
和福州公墓不同的是,三軍公墓看不到墓碑。三軍公墓顧名思義,是埋葬陣亡或因公死亡軍人的墳墓,此地建有忠靈祠,陣亡軍人的遺骸便統一收藏在忠靈祠內。
這座忠靈祠,便是七腳川耆老當初所說,那個鎮壓蛇妖的法陣了。
走過忠靈祠牌樓,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枚飛彈和兩架坦克。我拾級而上,爬了一段不算短的階梯,終於來到忠靈祠門口。聽友人說,忠靈祠是刻意模仿中正紀念堂建造,有小中正紀念堂之稱,看這建築形式的確很像,都是白牆藍頂,以及中國式屋頂。而八卦形的屋頂有如法陣,也難怪會被耆老認為是有鎮煞功用。
我走進「鎮眼」。裡頭插了許多國旗,一個寫著「中華民國國軍陣亡將士靈位」的巨大牌位立於中間,兩旁有著令人聯想到臺灣傳統葬禮的特殊配色花圈,四周的牆壁則寫滿了陣亡將士的名字。
這是個嚴肅的地方。
但在耆老的認知裡,這卻也是漢人欺壓原住民的縮影,和花蓮所有古蹟、建築、地名一樣,都藏著族群衝突的痕跡。
這也許便是多元民族共存的這座島嶼,不可忘卻的原罪吧。
關於這次花蓮達貴蛇神的尋訪,到此結束。之後和友人聊到此事,還得知另一個消息:達貴蛇神的祭祀,有可能可以在九月的七腳川部落的巫師祭看到。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想去看看。
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