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站在書房外面,挺著大肚說:「我要去倒垃圾,幫我看一下小孩」。我看她一臉疲累,說完打個大呵欠,額際有汗,衣擺黏幾顆飯粒和皺巴巴的菜葉,她的肩臂似乎比以前更肥厚了。
妻懷老二之後,症頭比老大多,初期出血,中期重感冒咳不停,後期身體不再能自由使用,關節全被一球大肚鎖死,胎兒擠壓內臟,任何姿勢都錯,每個動作都伴隨疼痛,打個噴嚏尿也噴閃而出。她必須常常休息,累不得,最好臥床。
這些我無法替她承擔,老實說,有老二後只短暫歡喜,之後便忙碌生活。不像等老大出生時緊張倒數,手機下載懷孕日曆,好像生活只剩這一件重要的事。還因為不知道出生後如何應對,查遍網路,擔憂什麼還沒買,列印必備用品清單。逢人便問,但再怎麼問,心並未因此平靜,自己沒經歷過一遭,什麼答案都像氣球,飄滿眼前但一揮就散,最後獨自站在無邊的荒地,還是得自己決定方向。
這次大概知道若老二出生後該做什麼大抵心知肚明,不怕,只隱約覺得煩,又要重來,無分晝夜的塊狀睡眠,意識也睡成一塊塊,不時斷裂,難以重組。所以再沒多想老二的事,過一陣子看見妻的肚皮又脹大一些,也只覺得似乎比她年輕時發胖的速率更快一些。
以前尚未懷老二時,妻常來書房門口,向我轉達她與老大的行程,要去散步或睡覺,偶而探頭看到他們在客廳看書,或在餐椅上吃飯。夜裡我若沒聽音樂,可以聽見他們在臥房裡的聲音漸漸被睡眠收納。
現在妻大肚難行,我能承擔的只有多抽時間照顧老大,哪能想到未曾謀面的老二,活在當下,當下即戰場。與老大的戰役難分難解,哪敢再想,何必自亂陣腳。我把更多時間與眼神掛在老大飄忽不定的身影上。
出門負責抱他,腰臂增重好幾公斤,隨時隨地重量訓練。有時陪散步,剛會走才不給牽,好奇心領他東奔西跳,常前撲後跌,我眼神不能移轉,一路彎腰攙護,蹲蹲站站,原來父親的散步不能紓壓,只讓身心靈擰得更緊,變作一條沾滿泥沙與臭汗的毛巾。還要陪睡,我連拍背的節奏都再三微調,不斷思考該用什麼手勢才不會痠,他睡了我繼續警戒,因他是一艘翻滾的船,總把床睡成海洋。餵飯沒看起來容易,他的嘴充滿情緒,我卻要在撿滿地飯粒時順手壓妥自己的情緒。
因為老二將至,妻分出更多時間專注看守肚中的她,我看著老大的時間多了,也才看清楚妻站在門口的身影並非只有狼狽,摧殘她的不只走遠的青春。
妻提垃圾走出門,我也走出妻曾以身蔽翼的書房門。妻在門縫瞥我一眼,才闔上大門。老大一如既往地看我出現在客廳就驚詫地說:「爸爸欸。」他正在丟筆筒裡的筆。我撿起來,他再丟。我嚴肅地說:「再丟爸爸生氣喔!」擺出憤怒的表情,盡量猙獰,希望他會怕。
這才發現,他們終於更常看見我這個爸爸了。或許這都是未出生的老二為了看見我的前置作業,我之前還刻意不想她的事,沒料她賊得很,早替我安插新的家務職位,隔著肚皮觀察評鑑我默默展開的試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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