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母〗雨下

〖為母〗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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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的時候,我很難再騎機車送孩子去保母家。丈夫上班時間早,已經先開車出門,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丈夫出門的時候雨已經轉小,但等我準備好走出家門,大雨重重落下,我在電梯裡都感受到風雨想躲進密閉大樓裡的震動。

如果雨小,就可以穿雨衣,把孩子包覆在裡面,但雨衣已經包不住她越冒越高的頭,再怎麼遮仍會滲濕她的頭髮,讓她不耐煩地扭動和呻吟,還好車程短,一下子就到了。現在雨太大,我決定不到地下室騎機車,按到一樓,到大廳再用手機叫車。從高樓降至一樓,像是一下子滑入水池的底部,本來在窗外看起來迷濛的雨絲都在這裡砸碎四濺,雨水太強,地面的界線甚至被沖糊了。我撐著傘緊摟背巾裡的孩子,覺得自己發抖走在岸緣,隨時都會跌入深淵。

短短一段路就讓下半身全濕,用app和電話都叫不到車,陷入制式化的等候,若沒耐性切斷電話,後面線路上擁擠的人們就會推擠過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大廳的人一個個穿過我們身邊,像某種密教,自願獻身任大雨吞滅。整個世界彷彿只剩這一間大廳正在發亮,時間從微小的牆縫流進來,要把整座大廳扯進水底,逼我出發追趕上班遲到的時限。

不知道丈夫有沒有塞在路上,趁app搜車雷達空轉時撥給丈夫,沒有接聽,雨裡的人都像是不會再回來了一樣,被風浪推湧,迷失航向。即使天氣陰涼,孩子被我的焦急薰染,我們兩人全身滲出點滴汗水。是不是要冒雨騎車,還是再找找別家計程車,又想到應該先撥電話到公司報備,雨水密集的聲音不斷擊裂我的思緒。

丈夫、同事還有以前同時在路上騎著機車的人們,他們孤身涉險,自己就是自己的盔甲,或許都已穿越這場瀰天漫地的災難,到達彼岸拭乾自己,然後安然就位了吧?孩子裹覆在我的胸口,成為我最不堪一擊的弱點,所以只剩我和她孤立無援地站在原地,躲雨卻被體內不盡的雨淹沒。

已經確定遲到之後才約到車,等車來時,我看見一個母親撐傘牽著孩子,手上拿著剛從超商買回來的布丁和牛奶,與我反方向,她們走回大廳,即使也被雨水沾濕,她的嘴唇仍以溫柔的節奏開合,孩子臉上閃耀著乾爽的微笑。上車之前,我看見他們用磁扣掃過一扇扇門,收起傘,準備回家。

我把車門關上,感受到我的焦慮,車子立刻加速衝出去。下雨的時候,我們不能躲回家,撐傘或穿雨衣也躲不開,終究只能被濕淋淋地沖刷到雨下。雖然此刻雨水被擋在車外,但我覺得水早已覆滅道路,灌滿車廂,我和孩子都被泅溺成必須不斷向前游的魚,為了生活,為了彼此。


刊於 2018.9.30《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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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是我的太陽,無論日夜,他照亮我,讓我充滿能量。 我和丈夫都要上班,同時早起,但我陪孩子比他更早睡,他在外面做自己的事,偶爾出門運動,常常躺在那看手機,或是在書桌前打電腦。夜晚壓著所有人沉進無聲的
家裡有一面牆,本來上面有一張畫紙,讓孩子塗鴉,幾個筆畫歧岔出去之後,整面牆蔓生得繽紛雜駁,孩子後來再貼上花花綠綠的貼紙。我已經忘記那牆本來的面貌,每次看到便心煩意亂,眼神趕緊飄走。
我本來很黏的,後來不黏了,孩子和丈夫就從我身上剝落,像失去水分而黑透的豆莢。 這個晚上,孩子睡不好,敞開的嘴一直沉不到夢裡去,在水面嗆噗出不同的雜音,不斷翻滾,就是找不到一個正確下潛的姿勢。
我還走在成為父親的路上,路途上沒有明確的界線,讓人跨過之後就知道自己已經是個父親,只能張皇前行,一邊檢索自己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零件,哪裏的裝扮還不夠沉穩,密密縫綴仍藏不住魯莽的氣息浮蕩而出。
才發現這孩子像膠帶緊緊捆住我,每日每日,一圈又一圈,我們只能和彼此黏貼在一起,不像雙面膠,可以有另一面黏上另一個人。
我是一個職場媽媽,職場是形容詞,壓在媽媽這名詞上面,而真正的我又被撐在這些詞彙頂端,沒人看得見。下班以後,褪下我的職務,打開家門,我是一個媽媽,一個妻子。要等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我才把我還給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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