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家在我們家樓下,在我的記憶畫面裡,關於1樓的資料檔案就從舅公家開始。舅公是作鋁門窗的,如果要試著做點區隔的話,前棟是工廠、後棟是住家。但事實上對我來說沒什麼分別,舅公家就是舅公家,深褐色的光線、和我們家一樣長長的。站在人行道上往裡頭望去,威利(舅公家的狗)趴在騎樓曬太陽,室內深褐色裡最顯眼的就是銀亮的、用來切割鋁門窗框的圓鋸了,再看得深入一點,可能有舅公黑黑的剪影--說到舅公家立刻跳出來的就是這些畫面。
威利是一隻混種土狗,有狼犬的的帥氣臉龐,但卻胖的像隻豬(這部份應該跟品種無關,是驚人的飲食習慣所致)。其實我說的是威力二世,因為他的爸爸也叫做威利,老威利離開了之後,舅公一家人也許是太想念牠又或者只是貪圖方便,讓牠的兒子繼承了一樣的名字。威利時常趴在門口曬太陽,我們笑牠像門神一樣,嚴厲的表情、壯碩的身軀,讓所有臨門的客人總是輕聲細步、小心翼翼,深怕驚擾了牠。而我們小時候最自豪的就是「我們敢摸威利喔」,有種跟地方老大是麻吉的優越感。事實上威利的確不是什麼親切的角色,如果有人在牠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態下碰牠一下,牠肯定會發動攻擊,更別說是在牠吃飯的時候打擾牠了,充滿殺氣的銳利眼神加上滿嘴可怕的利牙,見識過之後沒人敢再踩線(以前家裡的小狗皮蛋,平時活潑囂張,但好幾次都被威力嚇到撇尿) 。不過我們威利老大兇歸兇,其實很好理解,你別惹牠,牠根本也懶得理你,想摸摸牠的話,叫聲「威利」,得到牠的眼神首肯後就沒問題了。威利的媽媽住在附近的雜貨店,偶而會散步過來陪牠曬太陽,在媽媽身邊威利殺氣盡失,像是個撒嬌的小男孩,趴在一起,暖烘烘的。後來威利媽媽失蹤了,威利好像因此失去了元氣,越來越少出來走動,隱入深褐色的光線裡,牠越來越老、也越來越胖,雙腳漸漸無法撐起龐大的身軀,甚至最後連走出戶外上廁所的力氣都沒有了。有天經過舅公家門口,突然想起「威利呢?」,舅公說威利幾個禮拜前就去世了。
舅公瘦瘦的、不高,親切幽默、充滿活力,對兒時的我來說,是個明亮的角色。我唯一害怕的,是他在用圓鋸切割鋁框的時候,悽厲的聲響總讓我不寒而慄。小學放學後,常會跟著媽媽走進舅公家,戒慎恐懼的經過閃著銀光帶著尖齒的圓鋸臺,跟舅公說說話、交換些日常訊息。當媽媽不在家,我又忘了帶鑰匙的時候,我也會走進去,跟舅公拿抽屜裡的備用鑰匙,這時候舅公通常正在用「小耳朵」看日本摔角(外公家也有裝,但外公是為了日本職棒),我會跟著看一下,有一次看到有人被打得滿身是血倒在地上,棺材都抬進場了,但舅公還是翹著腳、嗑著瓜子一副輕鬆悠閒的樣子,以致於我到現在還搞不懂這是真實事件還是戲劇效果。這時候威利可能在一旁享用著午餐,舅公是負責幫威利準備食物的人,也是威利唯一的長官(只有舅公可以隨便對威利動手動腳不會出事),舅公吃什麼威利就吃什麼,所以威利的鐵碗裡通常是白飯、滷肉、雞翅那類的,他總是笑我們家養狗養得神經兮兮的,嬌生慣養、定期美容還吃飼料,哪像威利隨便養還不是養得這麼粗壯。
再往裡頭走,穿過暗暗的長廊,就是舅公家的餐桌,餐桌旁的電話是傳統的、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轉的那種,很像玩具,我每次都會找藉口去打電話。舅公在「大哥大」初登場的年代,可也不落人後的搶著去中華電信排隊等門號,但他還是保留了這種老玩意。餐桌的一側是舅公家難得透出白色光線的地方—浴室,我很喜歡靠在浴室門口看ㄍ一ㄣˇ婆(舅婆)洗衣服,看她流暢充滿節奏感的在洗衣板上刷出一堆泡泡,再穿插一些扭轉拍打,不管是視覺或是聽覺都讓我很陶醉,ㄍ一ㄣˇ婆應該是全世界最會洗衣服的人了吧!在我心目中,她也是最能完美演繹「三姑六婆」角色的人,總是聽她國臺客語交雜,說著街坊鄰居的家庭日常風景,時不時也會瞇著眼、挑著眉,用充滿懸疑的偵探語氣向我驗證關於住在公寓各層樓的家人們的、種種從空氣裡飄來的傳聞消息。每次上樓後都會跟媽媽抱怨ㄍ一ㄣˇ婆的碎嘴矯情,但其實我心裡暗暗覺得有趣,甚至有點享受她的精準演出。
舅公跟ㄍ一ㄣˇ婆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也住在一起,但他們似乎只出現在後棟比浴室更明亮的客廳裡,這是舅公家唯一要脫鞋才能進去的地方,有著奇異的歡快氛圍,籠著淡淡的薄霧,他們在我的生活裡就像臨時演員一樣,總是匆匆一瞥,只有個薄霧中淡淡的形象。
我一直以為舅公是個自在灑脫的人,但後來才發現他沒那麼快樂。他們的生活被金錢的問題困擾著,和長輩們間的糾葛、矛盾、心結也越演越烈,後來所有東西都擠進了後棟(包括可怕的圓鋸),外公請人把前棟左右兩個店面打通,重新修整後租給了當舖。偶爾遇見舅公,同樣的招呼問候,但他的笑容裡似乎多了些防備、多了些無奈,而ㄍ一ㄣˇ婆的戲劇性更勝以往,看似日常瑣碎的臺詞裡,總藏著多重隱喻。後來他們一家人搬到了屏東,剛開始每隔一陣子會上來處理事情、找朋友,偶爾還碰見他們,後來,幾乎沒見過了。他們就像影片的轉場效果一樣,漸漸淡出我的日常, 一開始模糊,最後完全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