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路】第二次的死亡

　　哇這是甚麼恐怖的標題。魚兒這次想要聊聊原著作者和角色、同人文作者和角色、角色和角色之間的關係，純粹一些個人見解。本篇文章前半段都屬於前情提要，也就是我展開這個思路的整個過程。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最近魚兒因緣際會，竟然開始複習《哈利波特》系列──啊，可能是看了某一篇寫給教授的信的緣故，讓我回憶起了石內卜教授的各種好，於是我就去找來同人文，想彌補一下讀原著時候的那種心痛。

　　在查找過程中，發現「石內卜／莉莉」這個配對的同人文屈指可數，反而是「石內卜／妙麗」的同人文佔大宗，還誇張到從二零零五年就有人開始創作了（那時候哈利波特才出到第四集啊）。

　　好吧，那魚兒勉為其難的就入坑了「石妙（SS/HG）」這個配對。沒想到一讀之下驚為天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本來讀個一兩篇過過癮也就罷了，但莫名越挖越多寶──SS/HG網路上能找到的同人文不分中外我敢打賭千篇起跳。

　　（咳咳，別忘了這只是前情提要，對這個配對反感的朋友可以稍稍忽視……）

　　有趣的是，這一群SS/HG的粉絲們組織紀律之森嚴，有特別的翻譯小組，專門翻譯外國（尤其英文）的同人文，出了很多有名譯本。他們還有自己架設論壇、整理各種情報，分析同人文的架構、套路、人物等等，這些都是我之前在百度的各種同人吧難以找到的紀律森嚴、文筆成熟、譯筆高妙、對人物性格掌握極其到位，少有OOC的情況出現。

　　然而越讀越多作品，今天我思考著劇情，突然有一種被甚麼東西擊中的感覺──這些不同作者所寫出的石內卜／妙麗，其實，一直在被我們這些「世界之外」的「神之手」操弄著。

　　神之手，之前在【繞路】〈珍奧斯汀的獨白〉提過，但那個時候，我所直面的只是「珍‧奧斯汀」這位原著的作者而已。

　　然而在所謂「同人文」中，操弄他們的不只是原作者一個人而已，而是龐大的、集體的、充滿各種揣想的粉絲群們。這造成了甚麼？

　　石內卜的同人ＢＧ配對，除了莉莉之外，就是Snape/Hermione、Snape/Ginny。而ＢＬ配對則有Snape/Harry、Snape/Draco、Snape/Lucius、Snape/Sirius、Snape/Lupin、Snape/Ron……。

　　在原著故事裡，早已被殺死的石內卜，不斷的被復活、被拉扯出那個死亡的時空，他不斷重複輪迴的生命，在每一篇同人文中活過一遍又一遍，而且是以不同形態、不同劇情、不同配對的方式被操弄著。他在這篇文中和哈利波特玩養成，另一篇文跟天狼星布萊克虐戀，再另一篇和莉莉來個悲劇結局。

　　有一位外國的創作者版權聲明寫著：「這篇同人文的角色和設定，全部都屬於JK羅琳。我只是在玩弄它們。」

　　哇──好殘忍。尤其是我在電影與文學課中看了〈客製化女神RUBBY〉這部電影之後，更覺得作者／讀者對角色的操控力，是多麼的可怖，卻又如此迷人。

　　這個「後設」的想法，太可怕了。很像〈降生十二星座〉中主角對快打旋風「春麗」這個角色的思辨。身為作者／讀者我們又怎能不對角色懷抱著愧疚，但實極其享受那種操控──至高點的上帝視角呢？

　　駱以軍《匡超人》〈美猴王〉中的〈山水畫〉，有這麼一段：

　　第二次的死去。所以在它們被人們遺忘之前，一直處於那種「死了第一次，但還沒完全死掉」的狀態裡啊。

　　由一位作者所造出來的世界，那個「不斷輪迴，想再經歷就從第一集重頭看起」的循環，「永劫回歸」，被寫在《匡超人》中存活於他人意識的孫悟空們，如果改換成「石內卜」，於現在這個網路發達的爆炸時代，讀者可以「參與並干預」的時代，JK羅琳的「魔法世界」被不斷的疊加、分裂、膨脹，創造出比那個宇宙龐大更多更多的多重宇宙。千千萬萬個石內卜被寫出來，哇……像肥皂泡泡一樣，然後再一個個寂滅、一個個生長，「坑」那麼多，在「未完結」的泡泡，石內卜就停在那個斷掉的地方，等到有讀者重讀一遍，就從第一章展開輪迴……。

　　而你永遠不知道它們甚麼時候會「死第二次」。周芬伶老師曾經跟我們討論這個問題：「《哈利波特》（當代最成功的類型小說），究竟會不會進入文學史，還是終究有一天會像其他的類型小說一樣，被時代的洪流給吞滅？」

　　我突然有一種害怕──當這些網站不復存在的時候。

　　網站很脆弱，很短暫。看著許多古老陳舊網站從此消逝在虛擬的彼端，一些碎渣渣都不留下──無名小站在百年後會不會真的無名？

　　你來到一個網站（論壇），然後發現自己是四五年來唯一一個訪客？或者是你十年前放在「我的最愛」裡面的某個網址，某天突然想點進去重溫一下的時候，畫面跳出的卻是「404NotFound」──這種經驗肯定常常有的。

　　荒蕪的網站太多了，同人文的網站也是如此，據元老級的SS/HG譯者說，最早的那個論壇「樂園」已經掛掉了，現在新建的「失樂園」即使有那麼多文章，但其實更多都在樂園死掉的時刻跟著消失了，他說那些的時候，彷彿在觀視著一個輝煌文明的寂滅啊。

　　讓我想起，國小五年級時候初次接觸網站論壇，是因為《貓戰士》這套小說，先在還常常在奇幻類新書架上出現，但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它們了。當時因為太愛這套小說，所以加入痞客邦的「貓戰士討論區」，那是痞客邦早在六年前就關閉了的「小圈圈」功能，其實就是簡易的論壇形式。在那裏是《貓戰士》中文讀者們（大多是中小學生）互相交流的地方，當然少不了不斷迸出的同人文（同貓文？），甚至還有依照小說設定自組部落的，論壇有幾千人竄動，洗版、灌水、畫圖、寫文，熱鬧非凡。

　　二零一二年，痞客邦官方突然宣布要關閉這個「小圈圈論壇」功能，於是大家搬遷的搬遷，離開的離開，一夕之間所有的帖子和相簿、留言、好友，通通都消失了。那時候我已經出坑，許久沒有回去，當我登入找不到小圈圈的時候，一度錯愕。那真的是「蒸發」，不留一點殘渣的、殘忍似核爆那樣荒蕪的場面啊。然而現在還有多少當時待過「小圈圈」的人，會為這個回憶而緬懷、哀悼呢？

　　在這個流動迅速，汰舊換新的世代啊──甚麼是真能留得住的。很多東西已經死第二次了，詩三百以外的許多首，唐傳奇肯定不只這些。紅樓夢後四十回、還有秦可卿最開始的死法，曹雪芹真正的版本早已經歷了「第二次的死亡」，剩下來的是他和同人續寫作者們分裂疊加出的「其他宇宙」，卻沒有一個是原本的結局。

　　歷史是殘酷的，文學史更是。它們能決定誰是值得留下的、誰是重要的，其他多餘的不夠藝術的，就讓時間淘洗、記得它們的人相繼死去，然後是作品本身「第二次的死亡」。那些同人文好像真沒那麼重要，可是它們曾經承載了多少人的歡樂啊，它們曾經展現同一群人物不同的永劫回歸方式──以繁複瑰麗的多重宇宙樣態，可惜最後，就像駱大說的：「好像他們的影子就不見了，甚至它們這樣沉默走著，本身就變成扁扁的影子，暈散在這蒼茫天地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