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8|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屋頂上的記憶

那是一段我還沒感覺到貧窮的清貧歲月,店口就是我家客廳,高低錯落的米袋堆是各式沙發,我還記得那簡單的幸福滋味。
有一種記憶,因為愛,一直都在。
搶在颱風眼的風雨暫歇,一個孤單背影踩在斜屋頂上檢修瓦片,停電的暗夜更顯幽暗,我安靜凝視披著雨衣的父親身影,一陣陣忽強忽弱的風切聲,交錯著一絲絲不安的心跳聲。這是我九歲時,在一個強烈颱風夜裡,依偎在母親身邊看到的窗外景象。幼時的租屋,是一間四坪的磚造違建,每逢大颱風,全家就進入緊急狀況。那次颱風威力兇猛,隔壁樓房鄰居好心要我們全家過去躲避一晚,但爸單獨在家守護。
1990年我在金門服役時房間漏水,買了幾片波浪板,我爬上屋頂自行裝修,就在敲打間,腦海裡突然喚醒了這段沉睡多年的記憶,當晚寫信給爸爸告訴他,我清楚記得這個颱風夜裡他的背影‧‧‧‧‧‧ 國小沒畢業的爸爸寫過的信可能不超過五封吧,他也花了一小時寫一封上百字的信回給我,這一小時的書信,可能比他平時送貨困難,但他還是訴說了他的感動,這是我們唯一一次透過文字的情感交流。
幼時家裡開的是米店,後來兼賣雜貨,爸爸從來沒(空)陪過我打球、郊遊、寫功課,只有在過年時休四、五天帶我看過幾場電影:《星際大戰》、《火燒摩天樓》、《精武門》、《中國超人》。我讀大學時帶我去看過兩次牛肉場,讓我的眼睛開始解禁,算是給我一個成年禮。
我們的對話不多,但有一段時期我們常說話,大約是我12、13歲時,爸特別頻繁在晚上跑回老家與親戚打牌,贏錢還算愉快,輸了錢脾氣就更壞。媽媽不滿,只能跟他冷戰幾天,我像傳令兵得穿梭於爸媽間兩邊多次傳話,那是一段很無奈又苦惱的三邊對話。
我成年後,很多對話是談論哥的問題,後來也有說到家裡的經濟困境,婚後七年我接他們搬來與我同住後,對話內容漸漸轉為面對他的病老。爸最後的1227天,我們幾乎沒再對話,他已重度失智到無法對話。我和爸爸的對話回憶,終其一生,竟然多只留下煩憂的悲情痕跡。
記憶是過去寫給現在的信件,在每顆心的旅程中若隱若現; 每個人都有些揪心的片段,也許在某個深夜的某個地方, 你也有個最深的思量,在塵封的記憶裡 ~ 收藏。
父親抱孩子(妹妹)的唯一照片,大約在1970年。
父親抱孩子(妹妹)的唯一照片,大約在1970年。
那是一段我還沒感覺到貧窮的清貧歲月,店口就是我家客廳,雖然往來無鴻儒,進出無豪門,但也總是人來也錢來也。高低錯落的米袋堆是各式沙發,三個小兄妹常並肩坐在米袋上看電視、吃花生,我還記得那簡單的幸福滋味
鬧街上總有厝邊頭尾的相借問,一群童黨在巷弄公園跑跳的喧鬧聲,夏天搶搶滾的歌仔戲。年幼的我沒甚麼玩具,但街頭總有很多樂趣,大人沒給我們聽弟子規,倒是台語三字經跟著說上嘴。我比較喜歡的爸爸身影,是年輕時打拼送貨的身手,與人抬槓唬爛的輕鬆神采。那時候的爸爸,很有活力,只可惜很少留下照片來回憶。
我問了兩兒子,爸爸有什麼身影留在你們的記憶裡?他們想了半天,最後交了白卷。我只能苦笑,再大一些,也許有個屋頂也要讓他們修補,也許我在他們記憶裡的身影,就會跑出來打招呼。
這是第一篇見報的文章,本文刪減後獲刊於《聯合報家庭副刊》2018/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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