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4/1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微笑、退卻、鯊魚的面具

關於鯊魚,第一個想起的畫面總是小學時安親班的電影時間。面向三、四年級的孩童們,老師們放了經典的大白鯊。記憶中,在經典的大提琴配樂下,一位黑人站在看起來就有蹊翹用透明玻璃蓋著的水池旁叨叨著,下一秒大白鲨就衝破玻璃把他一口吞下拖到海裡。然後我也快步走出放映的教室。
如果有哪個孩子是這樣第一次接觸鯊魚,還能對鯊魚抱持著親切可愛的印象,可能也只有特別照顧爸爸心情的史蒂芬‧史匹柏的小孩了吧。
不過我本來就沒有特別喜歡海洋生物(或是說對在陸地上空中的也沒什麼興趣),反正平時也碰不到,雖然下意識地被迫與斷肢作連結,但對鯊魚的恐懼大概就跟對侏儸紀的恐龍差不多遙遠。
可是年紀漸長,也會時不時接觸到幫鯊魚洗白的科普知識(註一)。首先,鯊魚是不吃人的,二戰時期,美國軍方總是擔心鯊魚會影響海空軍的軍心,想方設法驅趕鯊魚。但攤開實際資料數據中,無數的落海者中,被襲擊的也僅只有一例。而不時會有鯊魚襲擊泳客的新聞,多半是因為鯊魚普遍視力不好,把人趴在泳板上的影子看成了海龜之類。
比起活人,牠們更有興趣,會被激起獵捕本能的的是魚類的鮮血或腸子。除此之外就是死屍,因為那沒有任何捕食的風險。在科學的研究中也證明不會有什麼人流了一滴血,就引來一大群鯊魚追殺的場面。但如果是漁師把插了魚之後的魚叉背在身上就不一樣了。
而且鯊魚是怕生又害羞的,有個飛行員墜機後落海,拖著同胞的遺體想要離開,卻碰到了鯊魚,他驚恐地不斷向前游。但直到靠岸獲救,那跟在後面的二十幾隻鯊魚也什麼都沒做,只是像導遊一樣,擺動尾鰭。不知是等著飛行員放開那塊死肉,還是等著飛行員也變成死肉,或是要不得地單純覺得尾行很有趣。
前一陣子有張鯊魚咧開嘴,露出白森森利牙卻一點也不可怕的照片,被說是鯊魚的微笑,終於引起部分主流媒體中可愛的評價。想起這些鯊魚的小知識,牠們可能只是因為那些利牙,或是從不知怎麼露出自然的笑容而被誤解。不禁覺得也許我的血液裡有一點鯊魚的基因。
寫鯊魚寫得太多了,好像進入主題的時機非常晚。但我想寫的是笑容對我而言的那些碎念。
總而言之,就是我不懂怎麼笑。
這樣寫會顯得很矯情,當然也不是像新世紀福音戰士裡的綾波零那樣楚楚可憐的不懂怎麼笑。我當然也會因為話題,因為情緒而大笑,但我的不懂笑是在大合照裡或是面對尚陌生的人群,甚至親密的朋友時,總是顯得特別突兀的那一種,或是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有沒有在笑。
詭譎的是,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頗能掌握微笑技術的,這還得再次提起國小那位偏執女老師。
她總是要求學生笑口常開,不只常開還要自然。可能是對某種理想的童軍生活感到嚮往,在許多生活指導上總是堅持要用手語來表達,例如要求大家加快速度,就充滿不耐地拍拍手,雙手收繩般轉圈。而在要求微笑時,就用大拇指與食指將嘴角撐起不自然的弧度。
那時我平常沒事的面無表情,的確可以用面癱來形容,自然最刺激老師的底線。常常被指出要我揚起嘴角。但所謂強求的柿子不甜,笑容也不甜。滿懷著不耐與怒氣擠出來的笑容也只會更激怒她。導致我不只一次在上課中被怒斥去廁所照鏡子,擺出好表情再回去。我也是一個會較起勁的人,就這樣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只是那時心中的想法也忘了,徒留那操場總是很藍的天,和在陰影角落的廁所。
因此小學畢業後,我自認我鍛鍊出了不論何時都能自然地笑的方法。甚至在國中的畢業旅行時,和旁人一起調侃一個合照總是微笑不自然的同學,沾沾自喜地說自然的微笑就是要這樣做笑給他看。那時我們不知道,多年後他以自然的笑容在照片裡攬著女友,而我只是一片空白地不知怎麼以笑容處理人際關係。
上了大學,出了社會,我才在那些些微的時刻發現原來自己才是不懂笑的那個人。如前所述,確切地說,我不懂怎麼在該笑的時候,比如對相機,或需要交際的陌生人群,露出自然而不失禮地笑。甚至對已經熟識的朋友、家人,以為自己有揚起嘴角,但之後從回想或照片中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總扳著一張無所謂的臉。
不知不覺,對我而言,自然的笑容變得跟藍天下漂浮的雲朵一樣難以捉摸,不論在哪些場合中,總能露出迷人笑容的那些人總是令人,令我嫉妒。那些人一定總是散發著開心的氛圍吧一帆風順的吧,總是受人所喜愛的吧。
在我的想像中,他們的感官與腦袋直至嘴角有個流暢的反射弧,感官接觸到令人發笑的事物,大腦就產生了喜悅的情緒,並瞬間透過反射弧,自然地抬起嘴角,也生動地傳遞出渲染力。但不知道我的反射弧是哪裡出了錯,也許是感官接觸到後在大腦停了特別久,也許是大腦傳遞出的情緒編碼錯了,或傳到了其他部位,明明最後也揚起了嘴角,卻也莫名所以地抬起了尷尬。
「你也在這啊。」
「嗯,對啊,哈哈。」
「今天很熱呢。」
「是啊,哈哈。」
諸如此類的對話,貧乏的笑聲想來都覺得害臊。但如果我有爽朗的笑容,就能融化這一切冰層了吧。可是我始終沒能做到。也許我的國小老師是對的,有些時候我自認自己掛著的是微笑,但看見的人似乎不這麼覺得。
那是在大學參加桌球隊迎來學弟妹時,一個要加入的女孩在一旁看著大家練習,也許是自我記憶修正,我記得我是微笑著上前,但聲音似乎比平時已經很低沉的音調還低,學妹看見我的表情,幾乎像喜劇場景一樣,反射性地雙手往前阻擋退一步,說:「不用、不用。」
也許那時我沒有笑。
就像我剛上大學時參加營隊,想要營造悠游自得的個性,卻沒注意到自己實際上只是個身材矮小,衣著不搭的陰沉份子。結果在大禮堂裡聽講時,只有我的身旁兩個位置是空的。被禮堂的冷氣吹得起了雞皮疙瘩。
也許那時我沒有笑。
應該沒人會質疑,笑容是社交最重要的表情之一,能夠不笑就有魅力的是那些長得瀟灑又時尚的人。長得像我一樣,又總是把握不住怎麼笑的話,往後應該會過得越來越辛苦。
我曾照著一本書的指導,練習微笑的表情特徵。要真正的微笑,嘴角揚起是自然,但首先是臉頰旁的肌肉得要鼓起,擠出酒窩,眼角的肌肉(魚尾紋的位置)也會繃緊。但總是做的比說的難。某次在打工時,嘗試著對一名女孩露出我服務完畢的微笑,結果她也向我笑了一下。當下還挺振奮的,但後來回想,開始覺得那個回應的可愛笑容透露著某種困惑、尷尬。仔細想想也是,一個長得也並不好看的人莫名地對自己露出鱉腳的笑容,感到奇怪與興起以笑容自我防衛的想法也是自然。
也許每個人活著一生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專業笑容,可以面對一切狀況。
我應該(或是希望)還沒找到。最常被挑出來的講的就是照合照時的笑法。我總游移著視線,直至找到鏡頭,微微揚起嘴角。結果被說那是一種頗有心事、自作無辜、敷衍應事的笑容。儘管我全然沒有這些想法,甚至拍照的時候心中就是一片無(雖然一片無好像也不對勁)。
反覆咀嚼,發現近一年,我最常露出最自然開懷大笑,卻是看影片或是看漫畫,總之就是隔著一個媒介的時刻。那些笑出聲的瞬間,彷彿是我被一股力量推著不得不笑一樣。我不知道我在對著什麼笑。彷彿那樣笑著笑著我就會變成更開朗的人,但事實上好像也並非如此。
但寫到現在,我好像把微笑和人際關係牽扯太深了。我也有經驗,微笑親切以對,但實際上往往也沒有被當一回事。極端地說,那些最讓人聞風喪膽的殺人魔,有些也有天生就勾人的笑容,有些也有自然得不得了,但是來自於把人分成一塊一塊。我也不是沒碰過那些平時不怎麼笑,但交際依然春風得意的人。所以關鍵可能並不是怎麼笑,而是怎麼做。
我又做了哪些選擇?這樣一想反而變得模糊,畢竟由自己評價自身也沒人說得準。
前面提到。和更熟識的朋友談話,我反而會意識到自己也面無表情。雖然很莫名其妙,不知是不是某種程度反而矜持了起來,陷入一種想裝酷的的心理狀態。或是實際上我的確對朋友的話題毫無興趣,敢於懶得再戴上笑容。
或者是我在那些時刻抗拒著,交出更真誠的自己。對於和另外一個和自己相同種族的個體。最後我只能對著螢幕笑得最自在。
這樣說起來,活到現在沒有什麼至交也真是活該。
不過我是真的想要變成交際高手,或是每次都跟著一大團朋友出去玩嗎?若是我真心如此,也許我根本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
或許,我只是想跟鯊魚一樣,希望能透過笑容,證明自己沒有惡意,證明自己也有幽默感,也可以對人好,或並非不好相處。
或許,我搞錯了重點,跟笑容沒有半點關係,只是我為人處世真的讓人卻步。
又或許,我內心深處的確對人冷淡徹骨,只是想用更亮眼的微笑掩蓋一切漠然好讓自己輕鬆一點。
令人不安的謎團重重,只是有人會主動研究鯊魚,但沒有人會主動研究我。
我也搞不懂自己,才會一直溺在回憶裡。
話說回來,若要在世間比較沒有負擔地生存下去,我的確好像還是得時時提醒自己。就像國小那女老師提醒我的一樣,永保笑口常開,時時自然地笑出來。雖然讓人很不悅,但她可能是對的。
不論在拍照或是談話的那些瞬間,在心中喚起一些笑話、一些整人片段,然後注意收緊自己臉頰和眼瞼的肌肉,最後微笑。
不管那是鯊魚的面具,還是真心。
註一:鯊魚的科普來自「看不見的敵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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