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一０期

作為武俠小說鼻祖之《水滸傳》（三）　／梁哈金

　　終於到了前五名了。第七名是史進，第六名是林沖，你的第五名是誰呢？

　　我的第五名，是魯智深。

　　我從小就喜歡魯智深。少年時也會模仿他說甚麼「洒家」、「直娘賊」，這東西難吃到「淡出鳥來」，之類。就好像大家看了洪七公教郭靖「左手畫半個圈，右手推出」的「亢龍有悔」一樣，你小時候也會去拔院子裡的樹的。他是個讓人有強烈學習動機的人物。換句話說，就是「個性強烈鮮明」。比林沖跳出得多。

　　而魯智深也是水滸人物當中，真正在仗義行俠、鋤強扶弱的人物。為了弱女金翠蓮，三拳打死鎮關西，搞到最後要逃亡，也在所不悔。而遇到桃花山的周通逼婚劉小姐，就把他痛打一頓（奇怪他怎麼老是遇到逼婚事件）。大鬧野豬林救了林沖，是為了義氣而對抗朝廷。宋江要投降朝廷，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後來雖然也只好跟著降了，活擒方臘有功，卻不願受朝廷之祿，寧可辭別而去。瀟灑得可以。

　　當然我們喜歡魯智深，還有他當了和尚之後，不但在佛殿撒尿拉屎，還一直破戒，喝酒吃肉（狗肉蘸著蒜泥吃、還大口喝酒那一段，寫得真香）還耍嘴皮子（智深裸袖道：「團魚洒家也喫，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喫，那得『苦也』。」）；喝酒就打人，誰都敢打，唯獨對智真長老（居然相信他以後會修成正果）唯唯諾諾乖乖聽話，但最後還是再度破戒發酒瘋，把半山亭、金剛打得稀巴爛，火工、雜工、僕役圍攻他，卻被他打得狼狽逃竄，這些「有傷大雅」、卻非常精彩的故事。

　　找鐵匠打造禪杖那一段也很好看。有一天他逛菜畦啊，突然看到一間鐵匠鋪，就進去說要打造一把一百斤的刀。鐵匠說就算關公的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魯智深就不耐煩，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端得連關公都不放在眼裡。不過最後鐵匠也沒幫他弄到八十一斤的關刀，而是幫他做了一根六十二斤的禪杖。但就寫這麼一件打刀的事，也讓人非常喜愛。

　　而魯智深還有一點讓我覺得很傑出，就是他是個真的不需要愛情的人（雖然有BL風者說他原本愛林沖，後來遇到武松之後移情別戀啦之類，但我懶得理會這種說法）。至少你從小說中，真的完全看不到此人有「女人」方面的想法（儘管他綽號花和尚）。他輕輕易易就可以出家（雖然喝酒吃肉殺人），而且可以還俗的時候也不還俗。他可以孤獨地作為男子漢，頂天立地的活著，這種生命境界本身就是一種高超。

　　他是三十六天罡的「天孤星」。能孤得起來的男人，才是好樣。

　　雖然魯智深有種種好處，但他還是只能排名第五。並不是因為前面的四名「比他好」，而是，他是個被「馴化」的人物。我討厭這一點，讓他被扣很多分。感覺小說為了配合前段預言他會修得正果，而逐漸把他越寫越「淡出鳥來」。一個前面寫得超級精彩的人物，後面卻fade out，這真的是《水滸傳》最大的毛病。

　　但這也不能不說是中國古代小說的特色。就是一個個性很鮮明、不正統、近乎邪氣的角色，最後都會被掰回一個正正當當的善良動物。孫悟空如此、豬八戒如此、哪吒如此、濟公如此、諸葛亮也是如此。非要「修成正果」不可，不然好像就不完整、不完美。

　　或許我還沒老到那個境界吧，不知道原來人老了，就只想要超俗成佛。或許男性孤獨到最後，其實就是會走上成佛的路子，魯智深也只是順著本性走到那裡而已。但我就是不喜歡他被馴化的安排。我希望魯智深是戰死的，或是行俠仗義而死的，在戰場中成佛。像子路一樣，在維持正義的過程中被人殺死，臨死之前戴好帽子，守護君子的義，然後從容就義。魯智深的為人，值得有一個轟轟烈烈的結束，而不是這種馴化的結局。「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結果乖乖坐好圓寂？這甚麼爛結局。跟方臘拚個同歸於盡都比這好太多。

　　於是以魯智深這麼強烈的個性，居然上了梁山之後，就逐漸淡掉了。但想想也情有可原，因為出現了李逵，一個同樣也是魯莽形象、卻無腦十倍（於是更容易闖禍，要闖禍才有劇情可以做，而且偶爾有腦時也相形精彩），很容易成為更悲劇的人物（揹著媽媽要上梁山，居然半途媽媽被老虎吃掉，有誰比他慘）。要做李逵，就很難不犧牲掉魯智深，因為魯智深相形起來，「神性」有點過高（沒有家人、無可威脅、還不愛女人、也沒有後代，而且才智雙全），不好做。李逵的人性就豐富得多。

　　就算以武器而言，李逵揮動二挺板斧、殺入敵陣亂衝亂殺的狂暴形象，也比魯智深揮動六十二斤水磨禪杖，在視覺上更為震撼。而且出現李逵的原因，是為了找個莽夫來搭配宋江的老奸巨猾。宋江這種人，還真的需要李逵這種沒腦的人，才會真心崇拜，而且效忠得下去，有腦的魯智深是不行的。於是隨著宋江越來越成為中心人物，李逵也越來越受重視，而魯智深的戲就越來越淡了。

　　有多淡呢？梁山泊後來投降朝廷，奉命去討起義軍方臘，犧牲了無數的好漢，都無法打敗他。方臘超級強的，林沖、呼延灼他們三人夾攻，不但無法佔得便宜，林沖還被打下馬來，差點被殺。結果這麼厲害的人物，最後卻在逃亡過程中「肚中飢餓，卻待正要去茅菴內尋討些飯喫，只見松樹背後轉出一個胖大和尚來，一禪杖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和尚不是別人，是『花和尚』魯智深。」結束了！連個打鬥場面都不願寫給魯智深。然後擒了方臘之後，魯智深就跟宋江辭職，下一段，就在寺中圓寂了！七十回之後的作者到底是有多討厭他。

　　但以魯智深的個性，確實值得獨立出來寫成一部小說。高陽曾寫《野豬林》，單寫魯提轄打鎮關西的故事，卻也罷了；南宮搏的《魯智深》，以魯智深為主體，從他遇到史進開始，一直寫到他死亡（還寫宋江被殺之後，梁山泊好漢幾乎推舉他為新的頭頭，被他拒絕了），卻是完整的人物小說。總算是給這位精彩的花和尚一個應有的待遇。

　　魯智深太受歡迎了，討論他的文章也非常多，所以這一集能發揮的空間實在有點少。下一次，我們就來談第四名。先預告：前四名沒有李逵，所以老李逵迷可以退出這個系列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