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專題,緣起於我跟阿拓(就是張硯拓,我看了多年的《時光之硯》作者)點菜,說看導演的專訪時,很多導演會提到某一部電影在視覺上、表達方式上、選角上,帶給他們的重大影響,但對於一般觀眾而言,電影通常帶來的影響與其說是技術性的,不如說是「覺得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被悄悄地拓寬了」,於是從此明白世界上有此物、有這種感情、有這種生態在你所看不見的世界一隅,默默地存在著。
以我個人而言,《超時空攔截》這部片,隨著所有的線索都被串成一個巨大的箭頭,狠狠地指出那人性最醜陋也最至善的情緒:寂寞,我啞然無聲。那是介於蒙昧與啟蒙之間的疊加態,你隱約察覺到自己正經驗著某種近乎神性、莫可言之的感受,像是站在數千年前的遺跡面前而懂了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是,但也可以什麼都是。
也像是《下女的誘惑》,從小至大,有個蠢問題不曉得回答了幾次:「女生之間的感情是不是很可怕啊」,的確,戲劇中的女人往往笨得要命,哪兒有危險偏往哪裡去,對,花瓶的意義在於其物衰,我們總怕美好事物的即將破毀,所以,放一個花瓶在桌腳邊緣確實能勾起觀眾的情緒,去壓抑過單薄的劇情線以及枯血的對白⋯⋯然而,朴贊郁以一部電影敲毀這種臆想,如同一個完美的扒手,掏摸進讀者的胸坎,拿走刻板印象,狸貓換太子般植入一個新的切入點:「如果讓這種恐怖的感情成為了愛,會發生什麼事呢?」
於是裡頭的女主角,越衰弱、越強大,越陰柔、越陽剛,如同某種冥冥中相互調和的感應,你於是明白過往所有的二元思考均屬無效分類。於是欠缺靈感的時候,就打開 MOD,挑選《下女的誘惑》來當作背景,當然沒有第一次觀影時那種近似顫抖的心境,而隨著時間逐漸沈澱為另一種質地,明白到這部電影會跟著自己相當良久,我開始好奇,其他人是否也有這樣的時刻?一種在電影的場域裡彷彿逢了魔,見了比鬼還要駭人的影像,從此「再也回不去了」,簡直想抓著導演跟編劇的肩膀狠狠搖晃,嘶吼,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個?為什麼要莫名撬開我的混沌,讓我從此長出了另一副心眼?
彼時不過是閒聊,阿拓卻遞出了紅蘋果在我面前搖晃,「想要來嘗試一下客座編輯的滋味嗎?」,於是,就這樣,我要成為《釀電影》的一期空降部隊啦,原來走後門的感覺這麼清爽,謝謝阿拓。
回歸正題,邀稿上我的採擇標準是,我希望那些作者是在「文字領域上有所涉獵但不以發影評為重心的作家」,或為「影視工作者」,前者我的自肥名單為宋尚緯、盛浩偉和張慧慈,後者我找了《天黑請閉眼》的導演柯貞年,執導過《神算》、《通靈少女》的陳和榆,以及《紅衣小女孩》編劇簡士耕(但我真正想挖掘的是他到底寫了《玫瑰瞳鈴眼》跟《戲說台灣》哪些部分)。起初我只是好奇,最後收到的稿件卻令我欲淚,這些作者都交出了他們內心的恐懼與震懾,衰微或敏弱。最後,透過閱讀這些文字,我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維度,同了此心,同了其理,於是當初作者們被影像所鑿穿的部分,也透過文字的轉譯,在我內心穿了一個孔。
一開始尚緯說他要寫《百萬精先生》時,我不無錯愕,忖度,這不就是一個好萊塢式的爽片嗎?不,我被狠狠打臉,尚緯自陳他看這部片直至淚流滿面,在他心中,這是一個「漂流無依的人最終尋得了依歸」的故事。而柯貞年以《謎樣的雙眼》為題,透過劇情與主角們之間的互動,談論「正義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實則與她手上正在琢磨的影劇素材相互暉映;陳和榆告訴我他的時刻屬於《喜劇之王》時,這並不難理解,有太多演員承認,逗人哭很難,惹人笑更難,陳和榆寫出了星爺式的笑點,底蘊深沈,不僅有孤單,更有善良。看到陳和瑜指出善良這二字時,我的心坎給深深觸動了,這裏的筆鋒有所保留,卻也隱隱指涉了導演的身份可能讓他看見了尋常人無法看見的,不僅僅是幕後,而是幕後的幕後,他於是追想,周星馳為什麼要拍一部不純粹的喜劇?陳和瑜的探索過程,即將揪緊讀者的心房。
簡士耕選擇了《現代啟示錄》,相當符合他社會系出身、編劇為職的背景,讓人覺得趣味橫生的部分是,這果然是個重視脈絡以及愛講故事的職業,他把視角拉回電影之前,又往前貫穿至電影其後,讓讀者意識到《現代啟示錄》之於簡士耕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夢,陀螺持續保持運轉,有些畫面是關不上的。電影中,來到異土的美軍迷失了,世界只剩下恐懼,以及道德感所帶來的驚駭,寇茲上校徹底失落於他長期所服膺的價值,簡士耕卻指出了:當初參與《現代啟示錄》的人類們,如今不也是陷入了他們所創造出的弔詭情境?編劇竟成了擁槍派代表人物、川普的鐵粉,而他的女兒則在父親的庇蔭下取得要職,寇茲上校臨終前喊著「恐怖、恐怖啊」則成了迴響不絕的預言,只是這一次應驗的成了編劇自己。
張慧慈不改其幽默本色,最初邀稿時,她聽到主題,偏著頭思考了一下,反問我:「妳有沒有一個經驗是,小時候睡不著,轉龍祥電影台,那時分級制度還不嚴謹,偶爾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我愣了一下,心頭微熱地回答「妳是在講《慈禧秘密生活》嗎?」「對⋯⋯就是那種⋯⋯但我要寫的是另一個路線,造成我人生莫大陰影的片⋯⋯」,事後得到張慧慈的稿子時,我強忍著把剛嚥下的早餐給吐出來的衝動,壓抑地讀完了整篇,心想著所有作者中,其他人若是逢魔,張慧慈這篇簡直撞鬼了。而簡莉穎這位來自劇場的風雲人物,則讓我更加確信了當初希望「作者組成多元」的用心相當值得,相較於其他人的「團塊式寫法」,簡莉穎設下簾幕,很多心情可以是幕前也可以是幕後,作為背景並不為難,但寫出來成為主角也堂堂有種氣派。篇中處處是金箔與餘粉,讓人明白到,若簡莉穎的雙手所觸皆能成金,那也是因為有個誰輕輕地點了她一下,讓她從此所思所寫都有了薄薄一層光氣。
最後是曾出版《名為我之物》的盛浩偉,看他寫字是種享受,一顆一顆文字總像是影像般,顆粒集合成畫面,畫面流動而成了影像。他的書寫回歸到了一個俏皮的問題:有了相機的存在後,為什麼人們依然熱衷於寫生?從盛浩偉對於《純真時刻》的側寫,答案已呼之欲出⋯⋯因為在我們即將碰觸到最真實的當下,我們的內心會有所踟躕,於是筆鋒會有所偏轉,於是原本在軌道上的輪子會倏地逸脫,故事的走向會改往一個未知之地疾駛而去,奠基在真實之上,卻能滲透至真實所無法伸展的維度,回歸到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需要藝術?因為我們無法顛覆世界的本質,但透過藝術家眼中的世界,我們既靠近又遠離,既找到別人更遇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