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歲的攝影師郭盈光,以上海最具代表性的相親角——上海人民公園為主題,以鏡頭及親身實驗的遭遇創作攝影集〈順從的幸福〉,紀錄在經濟體快速發展下仍保有傳統婚姻框架的中國婚姻市場,自體運作成一個蓬勃發展的體系,建立起各式相親節目及配對方式,讓仲介和營利模式滲透介入,吸引為子女終生大事苦惱不已的父母親們,如趨光的飛蛾一樣聚集,散佈同一種語系,共謀同一種焦慮。
在上海人民公園裡每一把擺在地上、彼鄰相依的傘上貼著的徵婚資訊,都代表一個人和一雙代子女首先過濾對象的雙親,和他們肩上背負的需要拷貝承襲傳統做法的壓力,在這裡,不需要姓名,品格是標準值內的端正就行,性別只是生理的識別用途,而且必須標榜功能健全、女性則乾淨無染,母親會形容女兒:「到現在還是白紙一張。」
把一切簡化、條列式,預先聲明、重點的展示,方便能在最安全的媒合下有效率的比對,達成共識。
郭盈光比照規矩將自己的條件寫在白紙上,到上海人民公園繞一圈,用隱藏式攝影機記錄下他們的反應,他們最先關注的都是她沒有標註的年紀,一聽到她年過三十歲,攸關兒子半生幸福,每位父母都皺緊眉頭、反應直接:
「嗯,妳勇氣可嘉。」、「女孩子年紀大了就沒人要。」、「讀那麼多書也沒用。」、「年輕的女孩就像地段好的房子,妳就算條件好,也只是郊區房。」
彷彿拿起一個過期的物件,評價她無法補救的瑕疵。在傳統觀念的管轄之下,女性仍然必須年輕、安馴、合宜,保持最標準的品相,供人挑選。女性需要一種弱勢性,循規蹈矩是美德,以現今的觀念聽起來荒謬不堪,但框架從來只是隨著時代變化另闢新局,總有各式奉行它繼續搭建的理由。
朋友自此給她取了一個別號:「最美郊區房。」
被比喻成有價可估的房子,郭盈光坦言情緒真的會被影響,沒想到自己在這個體系是完全貶值的,只因自己年過三十,就淪為墊底或淘汰的類別,繞了幾圈之後她總是需要去廁所洗把臉,冷靜一下。
用相機以及雙眼捕捉相親角的每個細節,在這裡無論男女都必須被精算估量,在雨傘下、父母親的背後,不想被當成適齡還未被婚姻市場青睞的異類,條件再窄苛,也要強迫自己在人前盡量穿戴合身,顯影了在過度曝光的時代下無論性別都繼承了對走向人煙稀少路途的本能恐懼。
郭盈光在過程中發現,每位拿著子女資料的母親,臉上都寫滿了憂慮,也許在她們把孩子如同商品一樣兜售、被人揀選的過程裡,也充滿無力和心痛,她們也是世襲傳統婚姻體制下長久的受害者,為了扮演好社會期望的父母樣板,迫使她們不得不強勢介入子女的婚姻大事,以宣告自己是能引導子女走向正軌、負責任的父母。
無論挑選或被挑選,其實都站在同一個傾斜的平面,立場相符的陷入窘迫的僵持,站在無法憑自我意志抉擇的刀口。
郭盈光也表示這樣的流程化、儀式性的使關係強迫連結的方式,造成許多脆弱又表面的「假性親密(irrelationship)」。
如同作家韓麗珠在作品《縫身》裡寫到:「沒有任何人是完整的,只有通過與另一個身體 接合∕切割,在經歷一切後,才有可能邁向徹底的圓滿∕燦爛得非常短暫。」以及「除了縫身,再沒有更虛幻的假象,以如此切實的方式出現,讓我們以為生活裡還有美好的事情。
我們對於縫身的抗拒,只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完整,就像挽救某種瀕臨破敗的東西。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為了避免發生衝突,假裝彼此是類同的人。」
兩性特質的結合,應是共同創造一種合作無間的夥伴關係。拍攝深入探討婚姻關係的記錄片《幸福定格》的導演沈可尚曾在訪問中說:
「在婚姻這段過程中,強烈感受到愛情這個東西是被各式各樣的經驗,層層堆疊之後,它其實會淬煉成另外一種情感,可能比愛情更巨大,可能更接近「生命的親密」。」
但每一對以父母牽線的夫妻,都被看似匹配的條件縫補接合在一起,卻缺乏對彼此真正的理解和認識,沉默及不協調大片的滋長,為了避免和周遭的世界發生衝突,假裝彼此是類同的人,成全外人以及社會集體意識下對婚姻的共同想像,從被粗暴的媒合到步入婚姻這個過程,看似圓滿卻燦爛的十分短暫,幾乎和真實的人生格格不入。
郭盈光說在放棄了原本的攝影師工作,到英國求學直至完成作品,在法國奪下女性攝影師大獎,這個脫離三十歲還未婚的框架,投注在實踐自我價值和提升的路其實十分漫長,她說母親看著外婆在去世之前,一生都充滿了無法選擇的不甘和悔憾,終於才對她放鬆了一點。
婚姻不是女性唯一的盼望和成就,她希望這個框架在每一代堅持踏出步伐的女性身上能漸漸的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