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但是卻被祖國政府拒斥──如果發生這樣的事,讀者們通常不會替作家感到遺憾;因為這事恰恰證明了作家擁有不畏權勢的品格。讀者也往往將祖國對作家的指責,視為他們追求普世價值、反抗暴政的勳章。但是,當南非政府指控柯慈(J. M. Coetzee)的小說歧視黑人時[1],就遠遠不是那麼回事了。南非政府對柯慈的指控,牽涉到該國極為複雜的性別/種族問題。
然而在柯慈的事件裡,指責他的政府,卻不是一般外界眼中的萬惡獨裁者,而是一個長年致力於消除種族不平等的政黨:非洲民族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非洲民族議會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曼德拉(Nelson Mandela);曼德拉最為人知的故事,是他為了反對惡名昭彰的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遭南非國民黨逮捕,坐了26年的牢。26年歲月,從46歲關到72 歲,曼德拉卻能在獄中保持希望和寬容。在其他的同志努力之下,南非終於在1991年廢止了種族隔離法令,曼德拉也在1993年當選為總統。在曼德拉治理下,南非成立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委員會成立的目的,是要追究種族隔離年代的種種暴行,但並不鼓勵「復仇」。加害者只要願意和盤托出真相,坦承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交代自己的心路歷程,就可以在委員會的見證之下獲得赦免。「有了真相,才有和解」;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作法,已普遍被奉為轉型正義的典範。
這句「他自己認為」(to his mind)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它創造了讀者和敘事者之間的一種安全距離,讓讀者覺得敘事者是可靠的(至少不是全站在魯睿那邊的)。但隨著小說進行,這段「與敘事者的安全距離」其實是忽遠忽近的(但是,大部分讀者大概都不會發現)。到了魯睿要對梅蘭妮展開追求時,這段「安全距離」便悄悄縮短,幾近消失。於是我們開始和魯睿一起沈浸到英國浪漫詩人的話語世界裡(的確是純粹善美的世界),真誠地感受到魯睿為愛所苦的心緒。在兩人第一次做愛的一段[13],甚至是帶著強烈情色意味的:
熟悉柯慈的讀者大概都會同意,柯慈的文學,似乎總在試圖暴露意義系統的暴力性,指出「意義」對個人所造成的最根本、卻也最難以言明的傷害。美國小說家庫克爾(Benjamin Kunkel)曾非常敏銳地察覺到,柯慈的文學所追求的,似乎正是一種非常難以言明的自由,那就是一種「豁免於意義」的自由。([O]ne of the freedoms of a free society is the freedom not to mean anything.)[15] 如果用台灣小說家童偉格的話來說,那也就是人想要「豁免於政治」的自由。[16]
[1] 事見Graham, V. Lucy. 2003. “Reading the Unspeakable: Rape in J. M. Coetzee's Disgrace.” Journal of Southern African Studies 29: 2 (Jun. 2003): 435. [2] Elizabeth Lowry於小說出版三個月後寫出的精準又深刻的書評,可為代表。見Lowry, Elizabeth. 1999. “Like a Dog.” London Review of Books 21: 20 (Oct. 1999):12-14. 其他好評可見於 Andrew Van Der Vlies的整理:Van Der Vlies, Andrew. 2010. Coetzee’s Disgrace. NY: Continuum. 72. [3] 見Andrew Van Der Vlies的整理:Van Der Vlies, Andrew. 2010. Coetzee’s Disgrace. NY: Continuum. 77. [4] 柯慈是南非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5] 見Donadio, Rachel. 2007. “Out of Africa.”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07/12/16/books/review/Donadio-t.html。2018年10月20日造訪。戈迪默對柯慈的惡評,其實也應該從兩人對「何謂寫實」的不同立場去關照。本文不及備載,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Attwell, David. 1993. J. M. Coetzee: South Africa and the Politics of Writing.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6] 見https://en.m.wikipedia.org/wiki/Sexual_violence_in_South_Africa,2018年10月20日造訪。 [7] 轉引自Mardorossian, M. Carine. 2011. “Rape and the Violence of Representation in J. M. Coetzee’s Disgrace.” 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 42: 4 (winter 2011): 75. [8] 不只在南非,在整個英語世界似乎都可見到「黑色威脅」的文化背景。例如1950年,Doris Lessing完成了她的代表作《野草在唱歌》,小說出版前,出版社要求將書中一段強暴事件的強暴者明確寫成黑人男性,Lessing拒絕了。但書出版後,Lessing發現小說封面畫了一個拿著武器的壯碩黑人男子,以及一個滿臉驚恐的金髮女子。事見Graham, V. Lucy. 2003. “Reading the Unspeakable: Rape in J. M. Coetzee's Disgrace.” Journal of Southern African Studies 29: 2 (Jun. 2003): 436-437. [9] 轉引自Graham, V. Lucy. 2003. “Reading the Unspeakable: Rape in J. M. Coetzee's Disgrace.” Journal of Southern African Studies 29: 2 (Jun. 2003): 434. [10] 見https://mg.co.za/article/1999-04-09-rape-victims-are-not-statistics-we-are。2018年10月20日造訪。 [11] 有一個文本外的證據可以說明這一點。在柯慈的文學評論集Stranger Shores裡,柯慈敏銳地討論到了南非文學傳統中的「黑色威脅」問題,可見他對於自己小說中的「黑男人強暴白女人」敘事有著高度的自覺。見Coetzee, M. J. 2001. Stranger Shores: Essays 1986-1999. London: Seeker & Warburg. 110. [12] 面對露西的黑人鄰居,魯睿險些脫口而出:「我們西方人。」(303) [13] 是做愛?還是強暴?正反意義彼此推翻的又一例證。 [14] 這段討論,得益於Mardorossian, M. Carine. 2011. “Rape and the Violence of Representation in J. M. Coetzee’s Disgrace.” 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 42: 4 (winter 2011): 79. [15] Kunkel, Benjamin. 1999. “Appetite for Allegory.” Village Voice 26 (Dec. 1999): 15-21. [16] 童偉格。2016。〈就像人不能豁免於政治:成為南非他者的柯慈〉。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9191。2018年10月21日造訪。 [17] 理由族繁不及備載,恕本文無法一一討論。 [18] 「嫁給」、「……的孩子」當然都不是中性的詞語,但在這裡,我決定不隱藏我話語中的暴力。 [19] 小說最後魯睿究竟有沒有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也是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我認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