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和住在美國的朋友在線上聊天,忘了從哪裡聊到種族歧視。我說,我聽過一種說法,就是美國人會告訴他們的小孩不可以用黑鬼這種字眼,會親切地和黑人鄰居同事微笑打招呼,聊到跟黑人相關的話題,他們會正色告訴你應該稱他們為非裔美人,並且一定會強調黑人和白人沒什麼不同。然而星期天去教堂時,黑人白人會自動分區坐在兩邊。
朋友說,哈哈那只是少數的共和黨人啦,而且已經是以前的事了。她說很久以前確實在某些保守的社區會有這種情況,不過是很少數的現象,而且現在應該早就沒有了。那次談話是十幾年前的事,然而現在他們投票選出了川普。不久前一名黑人保全當街制服了白人搶匪,但警察到場一槍把黑人保全打死了。從日常生活到總統大選,對黑人或所有非白人的成見一直都存在,你如果去美國,找一個白人問他種族歧視的問題,你八成會得到類似的答案,他們會譴責這是不對的,這件事應該要受到重視並且加以改善。如果你有認識美國朋友,問他們大概都會得到類似的回答。如果你問他們對於同性戀、亞洲移民、中南美洲移民等等議題,大概都會得到同樣的回應。不應該歧視他們,應該要平等對待他們。那麼為什麼像川普這樣毫不迴避他對有色人種的偏見,公然反對LGBT,甚至對女性也不尊重的人,能夠得到半數美國人的支持,當上美國總統?美國人愛說謊嗎?我想不是。
接下來我想說的,不只是種族歧視的問題,不過我想先再提一下另外一個自己的美國認知經驗。從小對美國的印象,來自周遭環境中大家的共同印象,就是先進、繁榮,各方面都優秀強大的國家。後來長大後接觸到更多資訊,自己也去過幾趟美國,發現對台灣或亞洲人來說,代表了一切進步的美國,其實在不少歐洲人眼中,是個沒文化的粗魯國家。一般對於這種評價的說法,多半是說美國太有錢了,財大氣粗。而且相對於歐洲有千年文化傳統,美國只有兩百年歷史,之前的原住民文化和現在的美國文化是沒有關係的。所以擁有幾千年文化傳承的歐洲人,對於從自己這裡跑出去獨立才兩百年,現在有錢有勢就跩起來的美國佬,自然是看不慣。不過這幾年我慢慢發現,這也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回到十幾年前,和朋友聊天聊天美國種族歧視的現況,她說那些是少數,而且已經漸漸過去了。想想也是。雖然他們都會承認,種族和其他的歧視仍然沒有被完全解決,並且一直都是美國社會的重要課題之一。他們大致上都認為,相較於過去,仍然抱持歧視與偏見的人,雖然已經是相當少數了,但儘管數量再少,仍然不時傳出因歧視造成的悲劇,這仍然是一個重要並且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
不管你身在美國,或是其他國家,光是看美國的影視娛樂產品,對於這三十年來的進展,大概也都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些變化。我小的時候,大約1980年代,美國電視電影中,選擇黑人來飾演總統的例子還非常稀有,如今商業大片裡,總統是黑人,國防部長是女性,幾乎已經快要變成好萊塢電影的傳統了。可以很明顯感覺到每十年的變化,這個趨勢越來越明顯。同時美劇當中,在固定班底角色裡安排亞洲人和同性戀角色,也從稀少的特例演變成一種傳統。當然,直到現在,奧斯卡獎的白化現象仍然是一個重要議題。很多原著中非白人的角色,改編成電影之後,為了賣座找票房巨星來演出,就變成了白人。同時得獎者大部份都是白人,也被檢討在資源的比例上,是否仍然對有色人種不夠公平。然而從這些年選角上的傾向不難看出,至少在商業考量上,不同種族和性傾向的觀眾,被認為是有必要討好的。
此外在銀幕之外,除了明星,各大企業、名人,只要提到種族和性別議題,幾乎所有的發言一定都是支持各方面的平權。關於有色人種、同性戀、女性、貧窮與弱勢族群等等,名人、政治人物或企業、團體等等,只要表態,幾乎一面倒都是支持的。
除此之外,美國電影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傾向,就是當主角面臨選擇是否要犧牲少數人的生命來救更多人的時候,他一定是選擇就算再不可能,拼了命也要阻止這件事,而不會選擇犧牲少數人。除非是犧牲他自己。假如故事中他曾經不得已做過這種事,那麼這件事就會成為主角終生悔恨的罪惡,在日後再度面臨危險時,更加強調他再也不會為了保全多數人而去做那個犧牲少數人的決定。而這個和前面所說的,一面倒地支持黑人、同性戀、女性和各種弱勢的權益是有關的。
在政治上,不僅是政府公共事務,包括在任何團體中都有政治。只要有政治,當需要決定一個政策的時候,除非對團體中所有人都百分之百有利無害,否則一定會有不同的主張。而這些主張基本上分為兩大方向。一種是認為多數人的權益優先考慮是理所當然的,少數人的權益,如果行有餘力,或者與多數不算衝突時,可以盡量顧及,但如果無法兼顧,只能先以多數人的需求為優先考量。假如為了少數人而犧牲多數人的權益,或者為了少數人的方便而讓多數人去配合他,則本質上為自私,是應該要譴責的事。同時面臨維持現狀或加以改變時,則現況的優點和成本是已知的,改變一定需要額外的代價與風險,必須要非常謹慎,沒有絕對必要盡可能以維持現狀,或最少程度的改變為優先選擇。這種人一般稱為保守派。另一種則是認為少數人的權益優先考慮才是理所當然的,多數人本身就已經因為多數而得到優勢了,而社會之所以需要制度,就是要透過各種方法,讓多數人釋出一部份利益,來讓少數人得到照顧。如果建立了一個社會制度,這個制度卻站在多數的一方,則制度本身為邪惡。因為在沒有任何制度的情況下,多數本來就佔有優勢,少數本來就會被犧牲。就是放任人類如野獸般生活,自然而然會產生的結果。因此如果進一步建立制度,而制度仍然以多數人利益為優先,則本質上為惡,是應該要杜絕的事。同樣地在面對改變的選擇時,認為現況的缺點和損失都已經是事實了,儘管改變需要評估,但是在已知現況不完善的情形下,有必要盡量去實現改變。這些人的政治立場被認為是開明派。
身在外國就是美國、先進國家就是美國、世界的頂端就是美國的亞洲世界觀底下長大的我們,長期以來看到的美國所表現出來的立場都是開明派的。美國人自己也這樣認為。至少是那些公開表態的美國人。在他們眼中,美國當然還是有保守人士,對於黑人和同性戀仍然有一定程度的歧視。這些人被認為是鄉巴佬,他們戲稱這些人是紅脖子,意思是都是些在太陽底下幹粗活的、教育程度不高的、知識較為不足的中下階層。他們認為這些人並不足以代表美國人,大多數美國人都知道歧視是不對的。
然而這些被認為「現在已經不多了」的保守派,被開明的美國人稱為紅脖子的鄉巴佬,卻選出了一位代表他們的川普成為美國總統。為什麼看起來所有媒體、名人絕大多數都反對的候選人,能夠得到多達半數的美國人的支持當選總統?最簡單的答案通常就是事實,那就是美國人並不如他們自己以為的那麼開明。他們以為現在已經不多了的那種人,其實還很多。而且很顯然也不全都是教育水準低落的中下階層。能夠選上美國總統,支持他的人絕對不乏大企業大財團,以及許多領域的權威,和有足夠影響力的重要人物。
也許多年以來,我們這些外國人眼中的美國,和所有我們所認識的、聽說的、知道的那些美國人眼中的美國,其實一直都是美國向世界行銷的一種形象而已。美國透過電視、電影以及各種媒體向全世界,也向他們自己的國民,推銷一個美好的美國。一個反對歧視的、開明的、為保護少數者權益會有英雄站出來,甚至每一個平凡的美國人都可以是這樣的英雄的美國。因此連他們自己都相信,仍然歧視黑人、亞洲人、同性戀的美國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然而一場大選,選票血淋淋地否定了這個美國夢。美國或許遠遠沒有大家以為的那麼好。
台灣的媒體和名人,有一點當年美國的味道。大約十年前,開始有一些名人以正面直接的態度表態支持同性戀的權益。媒體報導到同性戀的相關消息時,態度也開始轉變。一開始是一些不重要的網路媒體、內容農場等等,漸漸地越來越多媒體的報導角度開始轉變,支持人權的名人也越來越多。早年如果有個明星表示他很關心同性戀的權益,可能馬上就會有八卦消息懷疑他的性向,然後經紀公司就要出來澄清。但是這十年來已經變成明星如果公開表示同性戀有任何不妥之處,馬上就會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於是我們似乎也開始認為台灣在某方面確實在進步。我們也如同美國人一樣,開始認為那些仍然歧視同性戀、歧視東南亞國家移工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而且剩下的多半不是年紀太大無法接受新觀念,就是智識未開,不明事理的人。很可能事實並非如此。
美國從解放黑奴到現在已經一百五十年,這中間不知道經過多少努力,付出多少生命,到今天仍然有足夠的支持者,選出一位種族歧視的總統。台灣如果覺得我們支持同志平權的人已經成為多數,我想可能真的是太天真了。
之所以我們感覺好像到處聽到的都是支持者的聲音,我想是因為,成為明星、名人並且願意積極公開表態個人立場的人,在性格上原本就多半是開明派的個性,才會成為這樣的人。他們注重個人表現、追求獨立精神,因此才能在這些領域中成為佼佼者。因此在這些公開談話的人士當中,的確支持者的比例會非常高。但是就算絕大部份明星和名人真的都支持這些人權上的改革,這些人的聲音雖然容易曝光,但他們全部加起來其實仍然只是整個社會上非常少數的一群人。
同樣的,同志遊行看起來人數雖然浩浩蕩蕩,似乎遠比反同陣營站出來的人多。但是在性格上,開明派的人從事這些運動的積極度本來就很高。在支持同運的人當中,也許每兩三個人就有一個人已經排除一切困難走上街頭了,因為我們天性如此。然而以反對者的性格來說,也許他們一千人當中只有兩三個願意走上街頭的。不管今天看到的是什麼,很可能連冰山一角都還不到。
所以我覺得不應該把這場公投視為實質上改變的重要關鍵。台灣才剛開始走而已,這只是小小的一步。如果贏了,不見得是好事。當然對於等待能夠結婚的同志來說,就算要付出再多代價,他們如果能夠得到這個權利,絕對值得歡欣鼓舞。但是在整個社會的發展來說,如果現在就贏了,那麼未來不久,我可以想像,當外國朋友和我們聊到,聽說台灣還是有些人歧視同志?我們就會很理所當然地回答他說,那只是少數保守人士啦,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後很可在那之後的十年、二十年,台灣人還會選出一個以反同做為主要政見的總統或執政黨。因為他們都還在,而且並非少數,也沒有成為過去。
所以如果輸了,也不得是壞事。我們有機會檢視一下自己其實才只走到哪裡而已,也有機會避免自我感覺太良好,太膨脹。我們也應該要重新看待他們。我認為他們的本質不是愚蠢,而是保守。的確在看得到的言論上,我們看到太多真的蠢到不行的發言,然而保守派本質上是不太做發言這種事的。出來大聲說話的,理論上在保守人士當中算是異類,所以那些發言應該也並不能代表他們真正的主張。其實我們這一次從頭到尾都在針對那些發言去做反駁或辯證,很可能完全是一個錯誤。我們很可能從來沒有真正和保守派的核心價值對話過,那又怎麼可能真正說服他們這個改變,是一件正確的事?如果輸了,也許我們有機會調整腳步,重新找到我們真正要說服的重心在哪裡。
當然,即使認為輸了不是壞事,我想我不需要再呼籲,大家那天還是會去投下同意票。因為我們就是這種人,明知道不可能也還是拼了命都會去做。就像好萊塢電影對世界行銷的美國價值一樣,不可能因為符合多數人的利益,就同意少數人的利益可以先放一邊。只不過在現實中,我們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多、那麼強大,也不會有個英雄出來把一切搞定。現實中的情況其實很簡單,我們就是一路輸過來,我們以後也還要一路輸下去,但是要我們停下來是不可能的。
那些認為美國其實很粗暴沒文化的國家,或許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歷史太短或財大氣粗。也許他們是旁觀者清,比美國人自己更了解,美國還是一個會讓川普這種人當選的國家。美國人太習慣贏了,所以他們自己看不到這一點。也許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會傾向於宣揚自己比較美好的那一面,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太習慣贏,會把贏當做成功地改變了每一件事,但贏,和真正的改變,其實是兩回事。我們本來就不是習慣贏的那種人,應該比較能夠了解,既然贏不等於改變,那麼輸也不會等於不能改變。 (本文章歡迎轉貼,不用問我,請自行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