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義者的素描—續談台灣反同族群的面貌

2018/11/3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公投開票完,開始傳出同志自殺的消息,一名郵局職員拍手叫好。這其實不是第一件,也不會是最後一件。這段日子我們感受到全台灣滿溢著橫流的惡意,想到有那麼多人為了阻止別人結婚,放下手邊的工作,頂著大太陽、挨著餓、憋著尿都要排幾個小時的隊,去投下那充滿惡意的一票。這也難怪很多人對於公投結果會感到意外,因為這樣的畫面是無法想像的。你無法想像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每天大家過著看起來正常普通的日子,路人看起來也都再普通不過,卻在某一個關鍵時刻集體懷抱如此的惡意。身邊大部份遭受衝擊,無法抑制地發抖嘔吐,從生理上崩潰的人,所遭受最大的打擊還不是票數上的大輸,而是無法將過往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加上往後仍要繼續的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和投票那天令人發寒的景況連結起來。

這些畫面其實換個背景換個故事,我們就會覺得很熟悉了。想像一下早期美國拍的二戰電影,裡面總是把德軍一律描寫成又笨又壞。死了一個德軍,美國人拍手叫好。為了給前線的美國大兵保暖,後方的美國婦女放下家務,到工廠裡幫忙縫製冬衣,自己挨餓受凍也不在意。人突然發神經是個別現象,不會整個族群忽然都瘋了,做出純粹出於惡意的事。如果那是惡意,那麼背後一定有動機。在早期美國二戰電影中,他們的動機就是德國又笨又壞。既然行為類似,那麼在他們眼中,也許我們就類似又笨又壞的德軍。可是,一群長期處於弱勢,從小被欺凌、邊緣化的人,現在終於等到世界潮流改變環境了,能夠站出來爭取一些從任何一種理性的角度來分析都毫無問題的權益,結果在他們眼中卻和早期美國二戰電影中又笨又壞的德軍一樣。怎麼回事?他們到底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在眼中看到這樣的對象?

他們不是反同者。他們當中有很多人說,他們不反對同性戀,他們其實沒有說謊。他們是保守主義者。保守主義在全球有很多不同的面貌,而台灣的保守派,大致上以民族保守主義為主,混合了文化保守主義和一些些宗教保守主義。而這些保守主義者到底是誰?他們數量如此之多,我們沒有道理不好好了解一下,他們到底是誰?他們從哪裡長出來的,又要怎樣才能改變他們?

保守的本質是什麼?

前篇提過,在此再度簡單提出重點。保守主義並不是守舊,而是守現況。也因此保守主義在學理上是否能被視為一種主義是有爭議的。保守主義的核心是維持現況,而現況其實一直在改變,所以保守主義守護的並不是固定的東西。什麼是現況他們就堅持那個現況。

保守主義也並非不接受改變,但是傾向於越小越無感的改變越好。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改變就是已經改變了很久,已經變成現況的改變。比如說現在帝制已經廢除很久了,如果我們發現什麼地方還有一條規定是關於皇族待遇的,那麼要把這條規定廢除,他們就會認為對沒錯,這早就該廢了。當然這是比較極端的例子。比較現實一點的,例如在我小的時候,男生留長髮是禁止上電視的,羅大佑有一段時間因為這個原因是不能出現在電視上的。現在男生頭髮長一點,但是還是有男生該有的樣子,他們大致上不會反對。而且電視上也早就看慣了有些長髮的男星出現。假如現在還有一條規定說男生髮長過肩不能出現在電視上,那他們應該會同意這個規定可以改了。

如同前篇文章提過,他們認為現況是經過長久以來社會累積的經驗形成的,現況之所以會是現況,就是因為現況是大家的共識。當面臨一個改變時,他們考慮的不是這個改變是否在理性上合理,而是這個改變如果這麼需要,為什麼過去還沒有改?之所以沒有改,就是有不能改的理由。如果可以改,那麼應該早就已經改了。也可以說,之所以還沒改,就是大家不接受。如果大家接受,那就已經改了。

就拿男生該留什麼頭髮來說,清朝入關,要他們剃髮,很多人寧死不剃。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很多人真就這樣被砍了頭。到了民國要他們剪辮,又是很多人要死要活,偷偷把辮子藏在帽子裡藏一輩子到老也不肯剪。等到男生頭髮都剪短以後,留到遮耳過肩又變成不成體統了。對於男人頭髮該長好還是短好,其實並沒有哪一種好,只有違反現況不好。

為了維持一個頭髮的現況,你殺他頭他都不改。為了維持民法中的婚姻現況,當然他們願意憋尿排三個小時的隊去投票。也許這樣就比較能夠想像,為什麼他們說不要改不要改,還一直說要改的我們,在他們眼中會變成早期美國二戰電影中該死的德軍。一整個族群幾百萬人不會一下子都忽然發起瘋來產生惡意,我們之所以會看到他們集體的巨大的惡意的表現,我想是因為他們集體感受到我們散發出來的惡意。雖然從理性上判斷,同性也可以結婚,絲毫無損異性原本可以結婚的任何權益。但是對保守主義者來說,現況的動搖是他們的世界觀的動搖。當年為何滿清要殺頭,很多人都不剃髮,因為他們的世界觀中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頭髮只能整理,是不能隨便剪的。現在對他們來說,就是有人要來剃他們的頭了。因為在他們的世界觀裡面,有同性戀不是跟異性戀一樣正常的這個基礎,所以他們的世界觀正在遭受攻擊,也因此發起改變的人對他們來說有如敵軍。

他們並不是不思考的人,事實上他們的思考其實很有效率。他們思考的基礎建立於經驗法則。當我們解釋,同性可以結婚,無損於異性戀婚姻權益的時候,我們是在用客觀條件去做邏輯分析,但是他們不是用這個方式,所以我們說死了他們也不會接受。他們的思考是,現況同性戀和異性戀是不一樣的,然後我們要改成一樣了,這個改變在他們的思考中,是一件沒有經驗可以感受的東西。所以這是危險的,討論一下可以,真正要做就且慢且慢!

這些事情並不是只發生在同性戀議題上,而是遍及生活中所有事。很多年前我還在做遊戲設計的時候,我向公司提了一個新的案子,是線上的大富翁遊戲。提案一定有一個階段要做市場評估,我規規矩矩地做了很完整的數據搜集,找到台灣、香港、亞洲、華人市場和全世界市場中,原本玩大富翁這種遊戲的人口,傳統桌上遊戲大富翁市場的市場規模,過去單機板大富翁遊戲的市場規模,還有一些知名暢銷大富翁遊戲在台灣和亞洲市場的銷售數字,然後推算潛在玩家最多有多少、最少有多少,然後預期銷售樂觀評估和悲觀評估是多少等等。結果行銷單位問我,那同樣的線上大富翁遊戲有哪些?它們的銷售數字是多少?我說沒有同樣的,也沒有類似的,我們是第一個做的。他說,那就是無法評估?我說可以評估的。我又很快地解釋了一次我從那些調查中分析出來的數字,跟他說這是目前的評估,我們可以來討論哪邊資料有誤,哪邊有還沒考慮到的條件,然後看哪裡需要修正。他聽了以後真的是名符其實的目瞪口呆,就這樣嘴巴半開,眼睛中充滿疑惑地看了我可能有整整一分鐘無法置信我為什麼會跟他說這些。最後他終於回過神來,跟我說,我還是沒有給他任何可以評估的東西啊,這些都不是一樣的遊戲,這不是評估啊。

幾年後,台灣幾乎不再研發自製的線上遊戲,全部以代理國外遊戲為主。因為對他們來說最好的市場評估,一樣的遊戲還不夠好,最好是就是這一款遊戲,在國外已經有確實的銷售數字了。然後以那個國家的人口和遊戲市場規模,來計算這一款遊戲在台灣可以賣多少錢。現在台灣幾乎失去了自行開發大型線上遊戲的能力和意願,但是做線上遊戲這個生意,仍然是賺錢的。

事實上保守主義絕非台灣獨有,而且在全世界都不會是非常少的少數。即使在我們認為觀念最先進的北歐國家,保守派都在社會中有不可忽視的力量。只不過在不同國家,保守主義所保守的現況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看起來會覺得有些國家好像整個社會都是改革派,同性戀結婚也合法、大麻也合法、性產業也合法。但其實那個就是他們的現況,他們過去要改革時也同樣遭受阻力,而他們的保守勢力則仍然在維持他們的現況,反對更進一步的改革太快發生。

不同國家的保守主義者,很多時候甚至立場是對立的。比如說在自由經濟市場為傳統的國家,保守主義者反對對於企業自由發展增加新的限制。但是在社會福利為傳統的國家,保守主義者則反對減少對於企業自由發展的限制。不過這些不同的保守主義者有一些共同的人格特質,使他們看似不求進步,卻永遠不會被淘汰,甚至某方面來說,他們其實也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首先他們傾向於為了完成大我而犧牲小我,所以他們更容易團結。由於他們維護的現況當然也是有選擇的,就是明顯對於集體利益有用的事。比如說現況的治安很差的話,他們當然不會主張要維持,但是現況的法律管制很嚴格的話,他們就會主張要維持。所有他們希望維持的現況,基本上是基於社會運作的現況,能夠保持現有利益的事。在這樣的系統裡面,個人的差異多少要放棄一些是理所當然的。

其次是他們不是遇到每件事都要花很多時間先去研究,然後找出裡面的錯誤,再去想對策改善,然後還要去說服其他人。他們是直接去跟隨既成事實中已經運作順利的事。所以他們獲利的效率通常比較高。比如說不去研發別人還沒做過的遊戲,而是選擇代理已經賣得很好的遊戲產品。也因此他們往往在社會中可以得到很多資源,而這些獲得,也讓他們更堅信自己是對的,當然同時也快速累積他們的實力。

然而改革派其實需要保守主義者來當他們的後盾。因為一旦改革被接受了,就會成為新的現況,這個現況如果運行得好,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可以得到集體利益的,那麼保守主義者就會開始守護這個現況。如果完全沒有保守派的話,任何的改革也許都會無法長久維持下去,變成朝令夕改。台灣的現況既沒有立場明確而力量足夠的改革黨,同樣也沒有立場明確而力量足夠的保守黨,所以沒有一件事能夠推展下去的。每一次選舉完,就等著下一次用選票教訓這次大家選出來的人。

天生的改革派往往也是天生的理想主義者,這種人其實不會太多。許多的改革主義者是針對某些議題認為有改善的必要,因此投入改革運動。一旦這種改革成功,成為新的既定現況之後,往往他會在某種程度上變成守護這個新的現況的保守主義者,或者至少是未來的保守主義者的先驅。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則不會停留在已經改革成功的事情上面,一旦這個改革已經被社會大眾接受,並且成為一種傳統,他們就會去尋找下一個需要改革的地方。很顯然他們必須要有其他人來守成。

保守主義者通常也是現實主義或實用主義者。支持企業自由不應受限的經濟保守主義者,是因為他們在既成的社會現實中,得到這種運作的好處,並且能夠在其中加以發揮。支持社會福利的保守主義者也是因為他們在重視社會福利的社會現況中,能夠得到整體的好像,並且加以利用發揮。所以當改革完成,交到保守主義者手中去守成的階段,也就是這個改革的利益開始有效運轉發揮的時候。

可是下一個特質也造成保守主義者其實也需要改革派來推翻他們。因為保守主義者擅於玩現有的遊戲規則而不是改變它。當保守主義守住一個系統之後,會極盡所能地去發揮這個系統的運轉,假以時日,其中有些厲害的人可能就會把這個規則玩到超過當初改革時所預想的範圍。就像厲害的玩家找到遊戲的BUG,然後就可以開始作弊一樣。要知道當初周公制禮作樂也是一個先進的改革者,但是千百年之後封建禮教體系成為巨大的階級壓迫。

很多資料顯示,不管東西方,古代都曾經有過對同性戀普遍接受的紀錄。而眾所皆知的,基督徒在歷史上曾經是遭受迫害的族群。在歷史上都曾經有過改革者,在當時推動了改革,繼而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被接受,成為新的現況,由後來的保守主義者將之變成傳統。

台灣的保守主義,如同台灣長期是一個不斷被殖民的土地一般,是混合了多種文化所重視的社會現況。對於同性戀的排斥包括了傳統漢民族的禮教文化、農業社會的穩定需求、商業社會的最大利益需求、宗教的教義傳統、近代封建文化對性的避諱等等,以及我認為相當重要的一點,就是目前在政治上經濟上乃至於文化自我認同上全面的缺乏安全感,以至於對維持現況的心理依賴加劇。而最後這一點,可能是目前保守主義反改革如此激烈的主因。因為保守主義其實沒有固定一定不能接受的東西,他們如果能夠非常確定一樣東西是安全的,其實就可以接受改變。因為其經驗法則的根基,最好的確定方式當然就是這樣東西老早就已經被改變了,他們就可以確定是安全的。甚至確定它有好處,進而去維護它。可是這個老早要多早呢?當然沒有固定的標準。我想,當一個社會越富裕、越繁榮,人民對自己的生活越有希望、有餘裕的時候,這個老早的標準可能就會縮短。反之人民越不安,越沒有餘裕,這個老早就會越往後延。

這不只在台灣,應該是放諸世界皆準的。最早開始接受同婚合法的、大麻合法的、通姦除罪的、性產業合法的,都是一些繁榮富裕的國家。他們並不是整個國家滿滿的都是改革派,而是他們的保守主義者有更多的安全感,能夠更快去接受一個新的改變是安全的。在他們國內其實也都有反對的聲音,只不過在程度上遠遠沒有台灣比例這麼高、反應這麼激烈。

保守主義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簡單的看做是人之常情。甚至可以說大多數正常人心裡都有一部份保守主義。包括同性戀者也是一樣的。在半個世紀以前,台灣的同性戀處境更堅困時,絕大多數的同性戀可能終身不會出櫃,甚至選擇保守主義,也就是維持現況,和別人一樣與異性結婚生子,一輩子將秘密埋在心中。

不是同性戀也一樣。在經濟繁榮的時候,現在的工作不滿意,很快就會去換個更好的,或者自己創業闖闖看。當大環境變得越來越差,目前的工作就算條件不好,做得很不愉快,很多人還是會繼續撐著不敢換工作,更不敢辭職發展什麼自己的事業。這不就是我們目前的現況嗎?所以,要讓保守主義者接受改變,或許不是要說服他們這個改變有多合理,而是要想辦法找到理由,給他們勇氣、信心和安全感。當然,這很難。非常難。當下的現況,我們要給自己一點勇氣、信心和安全感換工作都很難了,要如何給保守主義者那麼大的勇氣、信心和安全感來接受改變?不過,如果不是那麼難,不是早就完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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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台灣,大家打開電視看新聞,都只想看別人幫自己罵那些已經知道的事,或是大家都熟悉的小確幸。真正的新聞沒有觀眾。而這裡是沒有小確幸的。我不說那些順著大家意的話,我只寫給不願看電視的觀眾。因為總要有人寫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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