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是要我開這條山路上去吧!」看著蜿蜒的山路,司機驚呼。海拔七百公尺的郡上市石徹白地區,早在日本繩文時代就有人跡,更是日本自然崇拜「白山信仰」的發源區域。白山跨越石川和岐阜兩縣,與富士山、立山並列為日本三大靈山。主峰御前峰標高2702公尺,即便是夏季,山頂也是白雪皚皚。石徹白地區在冬季時大雪封山,積雪約達二公尺高,若加上屋頂滑落的積雪,會有四至五公尺深的積雪。
西元717年,僧人泰澄引導開山闢地並在此修行之後,白山「信仰之山」的名號不脛而走。白山信仰在鐮倉到室町時代(12世紀至16世紀)達到最盛,眾多的參拜者從日本全國各地雲集白山,有人用「上行者千人,下行者千人 ,山麓下還有千人」來形容人們列隊登山的情景。今日,過去的參拜古道則被修整為登山步道,登山口有一巨大杉樹,是熱門的打卡點「石徹白大杉」,樹齡有1800年以上,站在這棵巨樹之前,對大自然的崇敬之情便會油然而生。
導覽者平野彰秀(Akihide Hirano)先生提到,「白山」在日本宗教信仰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全日本約有2700多個白山信仰神社,而石徹白地區神佛信仰合一的「白山中居神社」是重要的參拜聖地。自古以來,石徹白地區的居民多倚賴在古道沿途販售商品給朝聖者的「參拜產業」維生。冬天大雪封山之時,就有佈道師(漢字寫作「御師」)下山至各處傳播白山信仰,傳道方式包含念誦祝禱文與發送符紙等,富士山周邊也能找到類似的信仰組織。
能源自主,居民共同討論成立的電廠
成立背景
當社會發展越來越便利,人們反而失去了自主能力。道路壞了、樹倒了,大家第一時間想到請市府來修,依賴市府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忘了大家齊心協力守護家鄉的傳統。 — — 平野彰秀
根據統計資料,石徹白地區在昭和30年(西元1955年)有1300人居住,現在總人口只剩下270人左右,其中65歲老人占超過一半、中學校廢校、小學去年只有六位新生入學,石徹白地區成為日本所謂的「限界集落(註一)」,面臨消失的危機。而這樣的窘境,在設置水力發電廠之後,似乎有緩慢地扭轉的趨勢。
石徹白地區發展水力發電有其特殊的歷史脈絡,早在大正13年(西元1924)年到昭和30年(西元1955年)間,因為石徹白地區位於深山,電力公司設置線路有其困難度,就有170戶居民曾自組「石徹白電氣利用組合」,利用鋸木用的水車發電,提供村落夜間照明。平野彰秀先生在進行田野調查時,採訪了許多當地耆老,許多人還記得當時大家討論、互相幫忙設置電路的樣子:「決定在這個地方生活,便要同心協力相互扶持」。昭和30年(西元1955年)後,電力技術提升,始有官方配電,但平野彰秀先生也認為此舉讓地方居民失去了自治的權力。
能源與社區營造
面對人口外移與老化,在地的NPO組織「安心的里石徹白」(又譯為「安樂故土石徹白」)開始思考「如果要永續住在這裡,我們應該怎麼做?」這個問題。目前台灣、日本各地都有少子化的問題,更甚者有社區面臨小學廢校,小學一旦廢校的話,便是社區滅村的警鐘。因為就算再有新生兒,也不得不到別的地區通學,連帶著父母也要搬遷到其他地區去居住。經過討論後,社區有了「或許可以汲取過去做水力發電的經驗」的聲音,從能源自主做起。
服務於NPO 法人地域再生機構的平野彰秀先生在2007年進駐石徹白地區,在社區的水力發電計畫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岐阜市出生的平野彰秀先生原本服務於在東京的管理顧問公司,原先從事建築相關事務、後轉向社區營造,當時的年薪超過一千萬日元,在到全國各地參與社區營造活動的時候,造訪了石徹白地區,發現自己與當地居民的理念一拍即合,因緣際會下決定搬到石徹白生活。
平野彰秀先生進駐石徹白地區後,和社區組織「安心的里石徹白」合作,調查村落的既有水路與相關設施、盤點電力需求狀況,為設置小水力發電設備做準備。雖然平野先生是社區營造的專業背景,但當時對於小水力發電的細節卻仍懵懵懂懂。所幸當時有全國性市民團體協助推動,社區理事長久保田政則本身是電機背景、石徹白地區也有土木建設業者,互相幫忙之下,再經過多次的嘗試錯誤,終於在2009 年作出了實際能用的機組,運用農用水圳推動八百瓦特的螺旋形水車。在水流量大的區域利用螺旋型水車發電,就算是落差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也能產生十分好的效果,這座水車提供了一般居民以及NPO安心的里石徹白事務所(應類似於台灣的社區活動中心)所需要的電力。
2010 年,社區接受文部科學省補助,與大學合作設置的第二座水車安裝完成,社區居民本來對於「社區發電」這件事半信半疑的態度完全改變了!此開放流水式水車水位落差三米,發電量最大可達到2.2 千瓦,生產的電力提供給旁邊的農產品加工中心製作果乾。「社區能夠作到的事,社區自己來作」是石徹白地區水力發電最具特色,也最令人感動的部分。除了密集的討論讓社區居民都能建立參與感之外,水車的葉片也是由地方所出產的木材製造,若有破損居民自己也能維修。
2011 年發生311 東北大地震之後,社區發電、分散式電網相關議題倍受關注;日本政府也在2012年推出再生能源躉購(Feed-in-Tariff, FIT)電價制度(註二),大大鼓勵再生能源的發展,許多地方社區因而開始投入再生能源發展。石徹白這個地處偏遠的村落,一年有五百位以上的參訪者來觀摩、了解社區發電。也因為這個原因,開始有對餐飲有興趣的女性帶頭,共有十位婦女一起開店,使用當地生產的食材,經營起簡餐咖啡店「Magoemon*石徹白」,參訪當天我們所食用的午餐,也是由這個單位製作。另外,平野先生的妻子也跟著他搬到石徹白,經營「石徹白洋品店」,販售自己製作的草木染、刺繡等作品。小水力發電的設置讓當地居住人口開始回流,不減反增。
這是我們的發電廠
2014年,石徹白地區的居民希望進一步建立一個提供村落100%以上用電需求的計畫。計畫的開始,卻是由一個「危機」產生的——岐阜縣政府計畫利用石徹白地區原有的農用灌溉水圳中,高低落差達70公尺的區段,建設小水力發電所發電,並且把發出來的電力販售給電力公司。這一段水圳,在平野彰秀先生進駐社區調查時,2008年水路還算是暢通、2009年則加裝了加壓幫浦,但隨著時間流逝,有落石、落葉堆積的維護管理問題。「我的立場是希望維持(水圳)的,但也要符合現實的考量,在有限度的開發之下,做最有效的利用。」平野先生如此說。
這一段農用灌溉水圳有著深厚的歷史。早在明治時期,石徹白的居民們為了能夠更有效率地在此從事農作,上溯三公里找到河水,以土木工程引水築成水圳。在水圳尚未興建完成的時候,居民皆是以燒墾耕種,因為石徹白地區的河流都位於比較低的位置。居民們緬懷當時的先民用雙手開鑿了水圳,這個水源灌溉了現在的農田和菜圃,後來也運用水力建造了發電所。除此之外,水圳的維修與清掃,是每年兩次動員全部的居民來進行的,社區將這個傳統持續了一百年以上。因此,對於縣政府利用水圳發電的計畫,石徹白自治會提出不同意的看法,認為好處皆是由縣政府拿走。
於是,平野先生與石徹白自治會和行政部門展開溝通,最後達成共識,除了岐阜縣政府原有的興建計畫持續進行外,石徹白地區的居民自己出資,再另外建造一座水車發電機組。縣政府的發電機組「石徹白清流發電所」發電量最大可達63 千瓦,於2015年6月興建完成、開始運轉;由居民自己出資建造的「石徹白番場清流發電所」機組則在2016年6月開始運轉,利用水圳上111公尺的落差,將位能轉換為動能發電,剩下的水流回宮川,發電量最大可達到125千瓦。兩個機組機組加起來的發電量遠遠超過石徹白地區使用電力,四座機組加起來發電量更達社區需電的230%。目前石徹白地區一年賣出的電力達到2400萬日幣,再加上代管縣政府的發電機組一年有300萬日元的補貼、農產品加工收益一年亦達300萬日圓,總計社區因小水力發電機組帶來的年收入高達3000萬日圓,除了支付員工人力費、公共設施電費等,收益皆是回饋到社區裡。
由居民共識興建的「石徹白番場清流發電所」總工程經費高達兩億四千萬日元,其中75%是由岐阜縣政府和市政府有條件的補助,社區自行負擔六千萬日元,對於當時只有一百零一戶居民的石徹白社區來說,是一筆大錢。此外,農用水圳是由大家共同管理的,所以也必須取得村落居民全數的同意。正因為進行發電的計畫會用到農用水圳,石徹白自治會建立了「石徹白農業協同組合」,說服社區內所有的住戶都加入。農業合作社由十七個人發起,花了半年左右的時間不斷一戶戶地拜訪居民,重覆、詳細說明計畫內容,集資到八百萬日元,剩餘不足的部分,由農業合作社出面貸款,並由理事擔任保證人。「每個決定,都是社區關心小水力發電的人一起討論出來的……為了節省經費,後來大家在討論之後,改用義大利的材料。」平野彰秀先生也補充,經過前面兩座水車的經驗後,地方居民對於水力發電已經有相當程度的理解,第四座發電所的設置並不是委託大型公司協助規劃,零件組合也都是由居民共同決策,啟用時居民都很自豪地說:「這是『我們』的發電廠」!
能源自主與地方創生
在籌集經費時,地方其實也不乏「社區只剩下兩百多人,要玩(投資)這麼大嗎?」的聲音。當時擔任保證人的上村源悟先生這樣說:「為了把村落延續到下一代,現在一定要盡可能的作一些努力,整個村落的居民不得不一起努力以赴。深山裡過生活原本就特別辛苦,大家可以互助合作村落才能繼續存在。近年來,這樣的互助合作關係不斷地消失,而村落面對這樣的危機,因此,就是現在要把這樣的傳統再度恢復」。這段話,非常完美地詮釋了能源與社區營造如何有關。
透過政策的輔助,社區發電可另闢財源,亦能明顯吸引人才回流。再這個案例裡,水車像是一部引擎,帶著孩子回鄉定居(U-turn)的家庭增加了,十年間,搬進了十五戶人家,村子一共增加了二十五個人。當然,這僅是小小的改變,仍稱不上是解決了人口減少和少子化、高齡化的課題。不過,以小水力發電作為切入點,培力居民成為社區主體,自發進行各式各樣的計畫,可以確定的是社區正在一步步地恢復活力。
在大資本結構、大型電廠的思維下,選擇發電方式,總像是落入「該犧牲誰」的兩難——在目前的台灣,選擇核電似乎像犧牲蘭嶼;選擇火力發電似乎就得犧牲發電廠周邊區域的空氣品質。不同於傳統、由電力公司掌握的發電方式,公民電廠由共同出資的市民組成「合作社」,眾人共同決定發電用途、利益如何分配。一直以來,台灣的種種公共事務仰仗著政府規劃,市民們早已忘記、也不認為自己能參與許多公共事務的決策與運作。地方創生的精神,便是發展出具有地方視角的知識與經濟系統,有賴更多的公民意識到:自己希望在這塊土地上有什麼樣的生活、要怎麼達成,以及自己願意怎麼做。接著,集結為更有力量的組織,並付諸實踐。
台灣還可以怎麼做
中央融資貸款制度調整與電網建置
在石徹白地區的案例中,電廠建設經費高昂,需要向銀行融資,但在台灣現有的規範中卻不容易做到。成立法人組織曠日廢時,且台灣的公民電廠發展才剛起步,多數銀行有所疑慮,態度也偏向保守、不願意加以援助,這需要政府的提倡、時間的累積與證明。另外,建置智慧電網,不管在電力收購亦或是運輸上都有其必要性。
能源教育,強化相關人力、經驗與資源
在本文中,大家不難發現石徹白地區發展小水力發電並非一蹴可幾。居民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裡,漸漸了解水力發電的原理與需要注意的細節,最後才爭取資金,興建石徹白番場清流發電所。反觀台灣,過去在社區營造中鮮少提及能源教育,目前多數社區內亦欠缺相關人才與經驗。台灣少有社區組織擁有再生能源的營運與維護技術,自然也難以想像綠能在自己的社區中可以如何被運用。雖然,此部分可能可以尋求業者提供資源,獲得相當程度的解決。但在石徹白地區的經驗也可以發現,社區中有一個能與居民良好溝通、獲得社區信賴的關鍵人物,並轉譯能源知識讓一般民眾理解非常重要。加強基礎的能源教育,在能源轉型的過程中一步一步地打開一般市民參與的空間,讓能源轉型不再只是由大型企業與政府主導種種政策與技術,是石徹白地區小水力發電帶給我最大的啟示。
石徹白地區活用既有水圳,發展小水力發電的經驗值得我們借鏡。在過去,台灣也有許多農村,在日治時期由當地頭人建造水車碾米。有沒有可能有一天,這些水車能夠重新轉動、電力可提供在地使用或售出,結合在地的水圳文化,找到和社區發展、人文、能源與經濟之間的平衡點呢?
備註
1.限界集落:
六十五歲以上人口超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村落,稱為「限界集落」。
2.再生能源躉購(Feed-in-Tariff, FIT)電價制度
日本政府宣布自2012年7月起,針對太陽能、風力、生物資源、水力與地熱等再生能源實施電價回購制度(Feed-In Tariff;FIT)。電價回購制度是指,由政府與投資者簽訂長期電力收購契約,在一定期間內以固定費用收購投資者生產的所有電力,確保投資者獲利,讓投資者願意繼續發展,進一步研發可降低成本的科技,促進再生能源發展。而因為能源技術發展成熟,隨著技術提升、成本下降,補貼金額也會逐年下降。
文、圖/吳君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