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1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祂的決定

    (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二○一九年一月號)『我的文青時代』專題
    疊一.菩薩說的。
    對從小在鄉間冶遊長大的我來說,念書升學其實不是那麼重要,過慣無拘無束的小日子,教室的正經與嚴苛嚴重束縛了我的思維,我的快樂從此在黑板上蒙了陰影,那是成長的開始。成長伴隨著疼痛,越來越多的不由自主、矛盾,以及言不由衷。我欣賞看天吃飯的莊稼漢,他們的書沒有字,具體思維在文盲與哲學家之間拿捏、談笑風生,人生這本冊,所有的道理皆以四季當墨,蘸汗水,用四肢與天地比劃而已。知識份子強加的註解與詮釋都只是事後究竟,畫蛇添足罷了。
    不得不承認,因為生性厭惡受拘束,以致於上了學,教室陰影面積高達百分之九十,渾渾噩噩完成義務教育,往後的升學完全瞎貓碰上死耗子,專走免試的推甄捷徑入了兩個研究所,我常說,那是老天爺的眷顧與賜與,跟我個人的努力沒有太大相關。進一步說,投入文學領域,更是一場奇蹟,那時候心中無框架,只確定研究所畢業不想當職校老師,與半大不小的孩子混到老,卻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能做什麼?某一個假日早上,老母從外面回來,手上提著包子豆漿閃進廚房,我坐在沙發上看重播連續劇,百無聊賴。老母端出一碗豆漿給我,說,「喂,那嘸,汝寫文章看覓?」我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她,我老母,六年國民學校只讀了第一年和最後一年,中間四年泡在農田裡,畢業證書是看外公臉面勉強頒發的,大字不識兩個,卻叫我去寫文章,我嚴重懷疑她的天眼被路過的神明打開,看到不應該看的東西。她冷不防又說,「是菩薩跟我說的,祂說妳可以寫文章,而且可以出書。」我站起來將豆漿一口飲盡,翻了個任性的小白眼直接上樓。
    躺在床上,我回想國中三年級的某一堂數學課,老師一手拿著我的二十三分試卷,一手拿著木製的圓規尺叫我把手伸直,圓規尺重重落下前說了一句話,「吳柳蓓,如果妳的數學成績有國文成績好,我今天也不用打妳了。」說完,圓規尺結結實實落在我的掌心三十七下,掌心瞬間煨了火,像烙刑。我心想,老師再怎麼打也沒用,聽不懂是與生俱來的「天份」,反正我的教室陰影面積已經力透紙背,就賞他打到畢業吧。老母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我對未來霎時樂觀了起來,我上網找尋出書資訊,幾乎一面倒說要三大報的文學獎加持才有機會,再不,除非擁有張愛玲與眾不同的才思(誰是張愛玲我一無所知),否則乾脆自費出版免求人。
    假期結束,搭車返回嘉義,當下決定利用蝸居宿舍寫論文的最後一年開始我的出書遠景。那些日子裡,我瘋狂買書、讀書,兼跑論文程式,眼睛使用過度疼痛難耐也阻止不了對出版的渴望。閉關一年,我足足寫滿九萬字,論文也如期遞繳,碩士學位到手,那是二○○七年。畢業照拍完了,同學陸續辦理離校手續,我思量了幾天,拿出九萬字「處女作」打算當作年底推甄文學研究所的作品,很幸運的如願上榜。入學後,人生中最忙碌最無喘息的寫字歲月也正式啟幕。
    疊二.妙哉馬華暨其他。
    校園位在半山腰,文學院建築仿古,無盡意的禪思穿梭在石板甬道,在垂柳的腰間撩撥風情,也在宜古宜今的藏書樓凝練慧命,心事百般透光,與我眉心的俗事格格不入。古籍經典泰然自若,幾千年來遺世而獨立,我因為一個說法,一種窺伺的欲望而投身其中,於我而言,好奇心勝過一切,欲知箇中深淺,只有獨自深究方知。只是裝文學人也得裝得七分像,進了文學研究所,我決定到大學部修習《中國思想史》與《中國文學史》兩個科目,稍事充電充電,沒想到五千年的文思竟成了我書寫時的絕佳養份,文字精銳寓意甚深,一次又一次衝破我內心深處時而紛亂時而低落的困境,也感受遠方或已逝的陌生人的悲傷與快樂,從文字感同身受,除了窺伺,是更多的相濡以沫,決定了我這生的義無反顧。
    那時的我三天兩頭騎車到民雄鎮上唯一的書局翻書,一有新書,立刻買下,宿舍的小書櫃禁不起重量而崩塌,只好將書堆疊在地上,一、兩年下來,已長成與我一般高。書寫初期,筆路乾澀,情緒尷尬,某一次在台中金石堂買到一本書,作者是鍾怡雯,裡頭一文<垂釣睡眠>讓我枯竭的靈感有如大旱逢甘霖,擾人的蚊子穿上華麗詞藻在字裡行間神氣活現,戲謔性與畫面感十足。於是乎,我開始「專攻」鍾怡雯,她的出版物一本一本進駐書櫃,她是我文青初期的第一偶像,我耽溺這種帶有爪牙色彩的文字久久。當時迷戀馬華散文,方娥真、溫瑞安、商晚筠、陳大為、黎紫書等人著作一併入庫,觸類旁通到對岸已逝作家蕭紅的文字,特別是《呼蘭河傳》,文字輕淺、情感濃烈,讓我日日深陷其中無法安眠。因為特別喜歡散文,當時一口氣領略不少台灣作家不同層次的品味,比如琦君的溫潤、林文月的嚴謹、簡媜的藝術、洪醒夫的草根、吳晟的鄉土、阿盛的情義、蔣勳的美學,以及宇文正的真摯清麗,一絲一縷、一點一滴陪伴我冗長的書寫歲月不覺得寂寞。而其實書寫的孤寂與我原本的性情相扞格,在文學的世界裡,我盡情享受了與典籍互為知己的樂趣,便從那時愛上有質感的孤獨直到現在。認真研讀了兩年,終於完成文學研究所的學分,論文題目與教授討論之後,決定以馬華作家作品為研究內容,算是從一而終的愛戀。
    疊三.無盡的奔波。
    提筆之初,我便決定出書,肯定要出書,縱然名不見經傳,屬於半路出家,且毫無名人加持,我仍然執拗,一步一步走向作家之路。宿舍是我安全的窩,沒有訪客來擾,白天到學校上課,晚上搭車到朴子教書,假日或沒有課時,閱讀和寫字佔據了所有時間,彼時也積極投稿各大報,退稿二、三十篇,採用也許一篇,自信心越挫越勇,臉皮的張力也越來越厚實勃發。我永遠記得首篇稿件被華副採用,主編羊憶玫的回覆多是鼓勵,儘管我寫得並不理想,她仍然願意在「堪用」的範圍裡為我發表,如若當時沒有她的「試用」,我恐怕不會是現在的我。文青少作在華副一篇一篇發表,每月寄來的稿費匯票存起來,半年後一次提領,那筆錢不多不少,剛好足夠繳房租,至於研究所的學費和生活費,便由在大學夜間部當講師的鐘點費一點一滴累積。
    日子忙得天昏地暗,離出書的夢想卻還有一大截,為了夢想早日實現,為了再實際不過的五斗米,我向文學獎靠攏,得了獎,優渥獎金使我不用為下半年的房租傷腦筋,知名度助我往出書的理想更邁進一步,文學獎的設立給了我一線生機。在散文的世界裡,我尋找替身,替身讓我免於被窺探,讓我能夠將一樁曾經發生的事拐彎抹角不疾不徐的說出來而不涉險境,在我的文章裡,你、我、他,從來都是替身。人生酬業,美夢成真也是業力成熟的一種,從此筆耕不輟,反而與真實世界疏離了幾分。話說回來,老天爺厚待,在陪榜幾個地方文學獎之後終於獲獎,累積了幾年實力,在二○○八年獲得青年文學獎的出版機會,隔年,二○○九年,重新增修訂,得到遠景出版社的青睞,首部散文集《裁情女子爵士樂》正式出版。祂說得沒錯,我真的出書了,這個夢想起因於祂的一個說法,成就於我的好奇心,最後明白萬法隨因緣,放下名利的虛實,謹慎追尋形而上的無我之境。當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選擇不說是智慧;當不知道寫什麼的時候,不寫是修練。這個世界,說得太多寫得太雜,而聽的人讀的人多半遺失了眼睛和耳朵。
    對我來說,個人的志向沒什麼偉大,偉大在於追求的過程中,那股堅持與毅力,當一名作家沒什麼了不起,了不起之處在於是否曾經以溫暖正向的文字紓解了他人的困頓與難題。作家只是一個職業,跟廚師、司機、上班族、公務員沒有兩樣,皆在各自的專業範圍為眾人服務。筆耕至此,十二年倏忽而過,在北美國度深居簡出,每個月兩篇專欄是我與台灣唯一的公共聯繫,如果說,書寫與閱讀為我帶來了什麼?應該是放下主觀,縮小自我,還有對陌生人、陌生立場一逕的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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