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記錄
▉從此時回望沈默的創作,愛與時光的主題
李時雍很驚奇地表示,從1999年至今,沈默出版武俠作品長達二十年,總數居然來到第41本書,這是挺驚人的創作量。「但我並非武俠小說讀者,不過我長期閱讀沈默各類作品,包含以沈眠為筆名寫的詩歌、散文與詩評。」李時雍如是說。
而站在這個時間的節點上回望沈默創作,李時雍提及編《人間福報:副刊》時所刊用的〈戀人〉組詩,「回過頭看他的作品,我覺得,這應該是沈默寫作的轉折點,因為有了一個切實傾訴的女主角。他也屢次提到夢媧對他文學與生活整個面向的改變。」其最後一首寫著:「想寫出/恰恰等於我經驗的總和/的詩/而妳/恆大於它們」,李時雍講:「戀人的存在,總是大於他的文字、想像與經驗所能抵達的地方。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愛的關係,在他的創作與生活中被建立。這首詩也就讓我記得這名詩人。」
接下來,2012年底尚有一篇〈與黑暗協商〉,是沈默的得獎散文作品,面對自我幽翳的狀態,梳理內在世界。李時雍說:「我對沈默的印象,大致有兩種,一方面他向著戀人深情發聲,另一方面又持續挖探自己的暗面,沒有逃避。」
李時雍認為,沈默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創作者,對不同類型的閱讀,都灌注了足夠的精神力,而且與其他創作者能產生夠深的聯繫。比如寫吳俞萱的詩集,以〈無地之人〉為題,精準地為《沒有名字的世界》下座標。而從詩評也能讀到沈默對創作、生活的想像,還有哪些作者會讓他覺得親近。李時雍且提及,以色列巴舒化舞蹈團編舞家奧哈.勒赫林寫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大意是:你不用知道你在看什麼,創造者不在乎被理解,他只需要被愛。
李時雍的嗓音,帶著動人的溫暖:「這段話改變我面對閱讀與評論的態度。讀沈默的詩評,也像是讀他和別的創作者之間,類似愛的關係。那是被愛與給予愛,可以深刻地感染讀者的感情狀態。而我相信,愛高過於理解與評論。」
2013年,李時雍邀請沈默談什麼是詩,他寫了一篇〈從廢墟年代回轉〉,裡面有段文字是:「技藝的定義,自然需要與之諧音的記憶二字深入其中。一種可以稱之為技藝的事物少不了長久以來持續累加的充沛記憶。技藝的前提往往是必須有耐性願意忍受艱難的綿延不斷的堅持。直接跳過此一部份,詩歌就沒有轉圜地進入廢墟年代,且不免有些可疑(亦迷惑於它時而殘缺破碎時而站在生命現場逕行發聲直觀表述損耗自身到最後的混亂)。如此一來詩歌總讓人要有疑竇地想著:它竟是那樣淺薄輕浮、無須漫長訓練學習與經年累月反覆認識的東西?」
2017年,李時雍擔任《幼獅文藝》主編,又再邀稿,請沈默談《在地獄》。沈默寫:「時間是謎。時間是迷宮。時間是地獄。/時間是我無比關心的主題。也許是唯一的主題。從《天敵》(明日工作室)開始,我運用各種敘事結構,尤其是環狀書寫(順逆雙向時間軸),試著理解、呈現時間的多重複雜。時間究竟是什麼,我的小說一直往此一問題深處鑽去。」
李時雍表示,從這幾篇文章,雖然不是武俠小說,但可以概略看出沈默這位創作者的特質,他對世界關注的方式,還有寫作的技藝跟記憶、時光有關,跟如何總結個體的經驗,再鍛鍊成文。
讀《劍如時光》,李時雍立刻要想起的也是歐容電影《愛情賞味期》,一對愛人五種時間節點上的片刻,電影從他們準備離婚開始,而結尾於他們在海邊相遇,相約游泳,往夕陽落下的遠方海面游去。
發言時始終維持柔情腔調的李時雍說:「愛與時光是沈默創作中很重要的主題。」
「而《劍如時光》展現的,不止是單純的時間感受,我們站在盡頭,全知觀點地去凝望每一個角色的死亡與壞毀。比如,類似《羅蜜歐與茱麗葉》的男女情人,因為門派組織的對立,不得不進入生死決鬥。」李時雍的語聲帶領讀者走進《劍如時光》的場景:「或者是兩名垂垂老矣的高手,即將展開最後一場、纏捲此後組織許多大變異的對決。這是一個時刻,往上一個時刻重新連結的異質關係。往回走,一切都往回走。我們好像也跟著走向那個更為純真無瑕的驚奇點。」
李時雍也特別喜歡舒餘碑,他的衰老,以及最後和死敵對決,兩人飛躍到一個地方,卻氣喘吁吁,萬分的狼狽,體現了身體、病痛與傷害的現實。還有伏飛梵,因為追求技藝的最高,無法好好帶小孩,但最終她又以開創門派的方法,成為母親。李時雍以為,「每個角色都各自隱喻生命的一部份,那些人物原型讓人有著更多同感。」他也頗為好奇,這些角色和沈默之間,是處於何種關係?沈默又為何最喜歡舒餘碑這名人物?
▉以血肉餵養小說人物,與他們依依不捨道別
沈默回應李時雍的分享:「很謝謝有這樣一位用心認真的主編,願意如此長期的關注,尤其是他所提出的詩歌或詩論,都契合到《劍如時光》的部分精神,讓我十分動容。」
他停頓一、兩秒,再露出尷尬的笑容,「但剛剛聽時雍讀詩文的時候,我有點想不起來裡面的內容。主要是我的書寫量滿大的,現在是因為要養好身體,所以刻意放慢,但每天也至少有兩千字,以前更多,四到六千字是很基本的。因此,有很多作品我是記不得的。」他另外提到,最近因被問及,所以認真估算作品字數,光是武俠至少就有六、七百萬字,其他文類則是根本難以計數。
「而我確實也有把一些詩評的內容,移形換影到《劍如時光》,尤其是寰宇無盡藏劍勢。」沈默表示自己相當重視武學成為隱喻的作法,也就是說招法與人物性格、江湖命運有祕密的連結。「對我來說,這套劍法的各種思索與演進,都是在談詩歌、講文學。」比如他寫七百年間的劍法,一方面失落、遺忘先前時代的技法,另一方面下一代人又補充自身的創意,無不是文學的流變,又進又退。
武學除了有詩意的隱喻,更多的是關於思維的探索,乃至於自我哲學的體現,所以沈默寫伏飛梵如何從無到有練出一套武學,「這樣的經驗,會讓我進入極樂的境界,就如同我在發明。」沈默不寫各種已知的現實門派或技法,如武當派、太極拳或少林派,包含和尚、尼姑、乞丐之類的,他都沒寫過。沈默說:「我本就是重新創造一種世界,發明一種世界觀,去承載我心中真正想說的話,以及我眼中的現實。」
而《劍如時光》對沈默來說,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此前,我寫長篇武俠,開頭與結尾都會進入狂喜狀態,但《劍如時光》卻讓我頭一回有種依依不捨的感覺。我記得,寫最後幾段時,我遲遲推延,重複聽著日本樂團Judy and Mary的同一首歌,想要像《奇異博士》的古一,把那一刻無限地拉長。我也終於體會到馬奎斯《百年孤寂》寫到上校死了的強烈哀傷。」
沈默頭一次覺得,小說人物的情感和自己是重疊的,「我用自己的血肉餵養他們,長達兩年多,帶入自己的經歷,經過一些編造,讓他們栩栩如真。而最終,他們也取走我一部份的內在情感。確實有種感覺,似乎並不是他們是我的一部份,而是相反,我變成他們的一部份了。」但沈默也強調,他並不認為武俠小說的人物,就等同於現實中的他。
對沈默來說,《劍如時光》是擬自傳,但不是真的自傳。人物與他之間是有距離的,尤其是小說寫完後,距離會浮現得更清楚。當然也有可能會有入戲太深的後遺症,他苦笑:「《劍如時光》完成後,我真的有一點回不來的感覺,或者至少是不想回來。因為某些情感與記憶,確實活在那裡面了。這或許有可能是我下一部小說的障礙。」
▉日常裡的機緣與事件,導引著小說的生長
「我特別喜歡舒餘碑是因為,他對他太太伏仙歡的癡迷,一如我對於夢媧的。」沈默表示,他和夢媧相戀八年多,結婚也三年,每天他還是想要對夢媧進行不可止盡的探索。「彷如她是無限體,或者說,」沈默眼神飛揚,也笑得無比張揚,「她其實是無限寶石,彈指就能讓我灰飛湮滅,但也有重新創造宇宙的能力,至少我就被她重新創造了。」現場的讀者大概又想要戴墨鏡了。
原來自以為無畏無懼、滿不在乎的沈默,被夢媧徹底扭轉,他開始學會各種各樣的恐懼,並發現生命中除了創作,還有別的事物存在。「我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樣陰暗冷酷。我還有溫柔可以被發掘。這一切都是源自夢媧對我造成的改變。」
夢媧也讓沈默學習理解女性,不止是敏感、纖細和易碎,月經來的那五天很麻煩,而是更複雜的生命體。「這是以前我不會想到的,女性做為一種生命體,究竟是什麼情況。我是因為夢媧的緣故,才願意去理解,也比較能夠觸及到更深。」
隨後,沈默講起,像生產就是他以前從來不會有興趣,也不可能感知的事。「生產是非常危險的事,即使在台灣,因為健保,因為發達便利的醫療體系,讓懷胎、分娩看起來好像稀鬆平常。但實際上它仍舊無比危險。它是女性破壞自己的身體結構,而後創造嬰兒的凶險過程。它沒有理由要輕鬆以對。」也因此,關於繁殖的必要性,是否真的如一般人口中所言充滿神聖性,沈默打從心底懷疑。
「日常裡發生的各種機緣與事件,都在導引小說的生長。」像在《七大寇紀事》,他就將六四天安門和烏坎事件改頭換面寫進去。還有《在地獄》,沈默也寫六個人共乘一艘船漂流在大海,每天都在經驗各種不確定與險境,「那是生活的不確定、未來的不確定。而這種無所不在的漂流感,一點都不陌生啊。對我來說,這不就是台灣嗎?」
唯沈默旋即又若有所指地補充:「但對我來說,台灣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並不是族群,也不是體制或政府機構而已。那是最表面也最不重要的。真正要緊的,台灣是一種包容各方差異、有著充沛情感與體驗的自由生活。」
而被現實中的各種情事改變,在《劍如時光》尤其明顯,如過40歲以後,沈默身體長久耗損下所導致的傷痛,也就自動成為小說人物的肌理。沈默說:「人生的各種傷害,也是我很想要在武俠裡看見的。」
沈默舉例說明,武林高手到年老時,劍法武藝再高超,身體就是壞毀,跟不上心智修為,於是會讀到有人幫他在肛門處塗抹油膏,以幫助排便順暢,種種更身體真實反應的景況,在《劍如時光》不乏所見。沈默正顏道:「人得要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找到一套新的方法,去和自己的身體相處。就像我也必須運動、休息,回到生活中,而不能只是把創作活成生活。」
再者,最近幾年,關於女性的被對待,會有比較多的公開發言與討論,如約會強暴也出現在《劍如時光》。沈默語氣沉重:「那其實是一種關於心智的全面摧毀,以喜歡或愛情為名,女性被徹底破壞,其後則是漫長、恐怖的創傷症候群。」
或者像是無差別殺人事件,同樣沒有在《劍如時光》缺席。沈默說:「我看到之類的新聞,就會忍不住想,受害者怎麼承受與消化,加害者的家人又要如何面對,等等的。而武俠有沒有可能處理這一些現實?」
唯沈默也強調:「我並不是要處理社會議題,而寫武俠小說。我真正關心的是武俠,那是我面對世界的姿勢,所以其他的事物也會自然地被收納進來。」對沈默來說,小說創作中會帶入生存困境的描繪,是再合理不過的。
沈默解釋,活在當代,社會與政治本就不可閃躲,它就是在各方面影響生活,所以人與群體的關係當然會被寫進武俠。他沉聲道:「當下、即時立場表達,不是我會做的。我總是要經由小說這種漫長的裝置,去深思熟慮自己的觀點。而一旦把時間拉長,不急於此時此刻,似乎就能有更全面的俯瞰,不會被囚禁於當下的情緒。」如此他也才能找到置身於社會、最適合自己性情的位置與角度。沈默神情沉靜地講著:「何況,我也不想要假裝自己多麼有能力與意願介入現實,畢竟我關心武俠、關心文學甚於其他事物還要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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