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東坡初抵密州時,因外在環境的落差以及未能與久別的弟弟見面,情緒上出現較為萎頓的現象。
東坡詞的風格並非突然形成,而有其發展脈絡。東坡於杭州開始接觸詞,該時期主要是寫景酬贈之作,遣情入詞,技巧雖未臻成熟,但已見詩化詞風之雛形。在擔任杭州通判時的前後任長官陳襄與楊繪,分別導引出東坡詞「清麗婉約」與「豪宕」的風格;密州因為歌樂不如杭州,也無應酬之作,在這「寂寞山城」裡,東坡得以體會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將詞的創作變成回歸內在的抒情詩,漸漸確立了「婉」與「豪」的風格,是一個自我完成的過程。上篇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便是淒婉之作,本篇介紹豪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密卅濱海多風,不如江南四處都分佈湖沼和溝瀆之水,所以常苦旱。 當地人民相信常山的山神,禱雨最靈。 東坡到任之明年四月,旱蝗相繼為害,他便齋戒蔬食,往東武縣南二十里之常山,禱於山神;禱後,果然下了一陣足夠的雨。 不料一雨之後,五月復旱,再禱常山,許下重建廟宇的祈願。
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永)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廟之西南,有一股流泉,折旋如車輪,餘流溢於山下,東坡命人琢石為欄,構亭泉畔,日「雲泉亭」。 十月常山廟成,東坡往祭,回程,在鐵溝地方會獵,習射放鷹,豪興十足,作《江城子》詞,
《江城子》 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
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
西北望,射天狼。
上片語調氣勢都顯得朗暢而激昂。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古人四十而稱老,是很平常的事。但此時四十歲的東坡自稱「老夫」,卻是對老有實際深刻的感受。而用「老」夫聊發少年狂,東坡想藉一些表現來證明自己猶未老,尚能有所作為的意圖相當明顯。
「左牽黃,右擎蒼」
「黃」:黃狗。「蒼」:蒼鷹。 兩者用以追捕獵物。
《梁書。 張充傳》:「值充出獵,左手臂鷹,右手牽狗。」
左手牽著黃犬,右手擎著蒼鷹。顯示出東坡英偉的神氣。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錦帽貂裘」:頭戴錦蒙帽,身穿貂鼠裘。 漢代羽林軍著錦衣貂裘,這裡用以形容東坡和隨從打獵時所穿的戎裝。
「千騎卷平岡」
「千騎」:暗示知州身分,因古代「諸侯千乘」,知州略等於諸侯。 「卷」:席捲。
「平岡」:平坦的山岡。 眾多頭戴錦蒙帽,身穿貂鼠裘的隨從,千騎齊出,席捲平緩而遼闊的山巒。
這是詞的世界裡從未出現的大場面。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報」:報答,酬謝。
「傾城」:全城的意思。
「太守」:本為戰國時對郡守的尊稱,漢景帝時改郡守為太守,是一郡的最高行政官員。 東坡當時擔任密州知州,其職位相當於漢代的太守。 「孫郎」:指孫權。 這裡是東坡自喻。 為了報答全城百姓跟隨太守觀看打獵的盛意,無疑更激起東坡的豪情,親自把老虎射下,讓百姓看我跟當時年輕的孫權一樣,以報答大家的盛情厚意。
連全城的百姓都來圍觀,整個畫面更是熱鬧。 由射虎的表現,東坡於下片則更進一步表達了「老而能用的壯志」。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酒酣」:酒喝得很多,興致正濃。 「胸膽尚開張」:胸懷更開擴,膽氣極豪。「尚」:更加。
「持節」:帶著傳達命令的符節。
「節」:符節,古代使者所持以作憑信。
朝廷任命的外交官、軍官用以調兵遣將,或是官吏以之行使皇帝詔敕的。史量才《稱謂雜記》:「俗說武王鉞(ㄩㄝˋ)殺飛廉、惡來,故君以賜鉞以事軍法,如後之勢劍也。」節鉞是符節與斧鉞的合稱,鉞是斧類古兵器,曾是帝王斬殺大臣使用的,象徵生殺之權,君主多用黃色的鉞。掌節鉞的大臣、將軍一般具有較高的權威。授予符節、節鉞的過程儀式常被稱為「假節」,被授予符節的大臣被稱為「持節」。
「雲中」:漢郡名,今內蒙古托克托東北。
「馮唐」:漢文帝時郎官。《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載,漢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太守,抵禦匈奴,頗有戰功。卻因上報戰果數字有出入,獲罪削職。馮唐向文帝勸諫,文帝便指派馮唐持節去赦免魏尚的罪,仍舊使魏尚擔任雲中守,而拜馮唐為車騎都尉。 東坡乃以馮唐自比,喻老而能用。
此處為倒裝句,何日遣馮唐,持節雲中。
打獵歸來,再痛飲幾杯,胸襟更開闊,膽氣更飛揚。自己兩鬢雖稍有些斑白,年紀也不小了,但又有什麼關係呢?當年馮唐年邁仍能拿著符節到雲中郡,並任車騎都尉,而自己比馮唐年輕,何嘗不能出使邊關,督導國防工作,報效國家?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會」:當也,將要,假定的口氣,有預期意。 「雕弓」:飾有彩繪的弓。 「如滿月」:形容拉弓如滿月一樣圓。 弓形似半月,盡力拉弦則成滿月形,射箭更有勁道。 「天狼」:星名,即狼星。 古代傳說,狼星出現,必有外來侵掠。 《晉書,天文志》:「狼一星在東井南,為野將,主侵掠,」
如獲朝廷重用,當致力經營邊防,抗擊西北方的遼夏強敵。 宋代外患頻仍,朝廷一直採取軟弱的守勢,常常割地賠款了事,但遼國與西夏卻仍貪得無厭,依舊不時入侵。 東坡曾撰《教戰守策》,主張積極對抗。
畢竟,這只是東坡一時氣盛之作,豪放終非東坡的個性特質,如果時常情緒激昂,東坡的身體也受不了。夏啟觀《手批東坡詞》說:「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 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東坡這類作品其實數量也不多。
詞成,寫寄鮮於子駿(侁)曰:「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永)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 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可見東坡以詩為詞的意念與無意不可入詞的寫作能力,都已得到實踐與證明。這段話中可知,東坡在詞的創作上,一直是以柳永當成比較的對象。
東坡在《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說,到密州後見該地蝗災情況,「自入境,見民 以蒿蔓裏蝗蟲而瘧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餘里,捕殺之數,聞於官者幾三萬斛。」又在《次韻章傳道喜雨》詩中反映這場災情:「去年夏旱秋不雨,海畔居民飲鹹苦。今年春暖欲生蝝(ㄒㄩㄢˇ),地上戢戢(ㄐㄧˊ)多於土。農夫拱手但垂泣,人力區區固難禦。」可見旱蝗情況嚴重。古時若發生嚴重的天然災害,地方官皆會齋戒,祈禱上天可以收回災情,讓百姓好過。因為齋戒的關係,讓東坡錯過了春天的花期,在九月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朵牡丹花開,喜出望外,作《雨中花慢》詞。
《雨中花慢》詞序如下: 初到密州,以累年旱蝗,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開,遂不獲一賞。至九月,忽開千葉一朵。雨中特為置酒,遂作。
今歲花時深院,盡日東風,輕颺茶煙。但有綠苔芳草,柳絮榆錢。聞道城西,長廊古寺,甲第名園。有國豔帶酒,天香染袂,為我留連。 清明過了(ㄌㄧㄠˇ),殘紅無處,對此淚灑尊前。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會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餘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與明年。
上片描述眼前景色與想像的情境。本詞的時空設計:由春到秋,由今年到明年。
「齋素累月」:爲了求神解除旱蝗之災而祭祀,在祭祀時和災情解除之前,齋戒持素幾個月。因爲災情是「人力難禦」,東坡因此求助於神,《雲泉記》記錄東坡爲旱而禱祭的事:「東武濱海多風,而溝清不留,故率常苦旱。禱於茲山,未嘗不應。 民以其可信可恃,蓋有常德者,故謂之常山。 熙寧八年春夏旱,軾再禱焉,皆應如響」,說這年春夏,東坡爲了求神救旱而禱。要求神,爲了對神虔敬,必須齋素。 齋素是不出遊,而在潔淨的房裡專心地求神,不吃葷、不喝酒、不聽音樂、不觀舞蹈、不參加宴會和賞花。
「累月」:不止一個月。
齋素累月是東坡在密州春夏牡丹花開「不獲一賞」的原因。
「千葉」:有多層花瓣的花。
「今歲花時深院,盡日東風,輕颺茶煙。但有綠苔芳草,柳絮榆錢」
唐人杜牧《題禪院》詩:「今日鬢絲禪欄畔,茶煙輕人落花風。」 「柳絮」:柳花。
「榆錢」:《本草網目,木部二)》「榆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榆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錢。」
開花的時期因齋素不能出遊,閒寂時,只能在庭園中烹茶。眼前看到的只有綠色的草,與飛墜的柳絮和榆莢。
說明在院子裡面的景象,以下想像外面的情境。
「聞道城西,長廊古寺,甲第名園。有國豔帶酒,天香染袂,為我留連」
「聞道」:聽說。
「長廊古寺,甲第名園」
有長廊的佛寺,以及富貴人家的著名園林。 指東武(山東諸城)的南禪、資福兩寺,城北蘇氏園。 平時這些仕紳會邀請太守一起遊樂,但因齋素中,只能想像。
《蘇軾詩集》《玉盤孟》序:「東武舊俗:每歲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以芍藥供佛,而今歲最盛。凡七千餘朵,皆重跗累萼,繁麗豐碩。中有白花正圓如覆盂,其下十餘葉稍大,承之如盤,姿格絕異,獨出於七千朵之上,雲得之於城北蘇氏園中,周宰相莒公之別業也,而其名俚甚,乃為易之。」
「國豔帶酒,天香染袂」
《異人錄》記唐玄宗賞牡丹,問侍臣程正己:「牡丹詩誰稱首?」對曰:「李正封詩云: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因謂貴妃日:「妝境前斂一紫金盞,則正封之詩見矣。」
這裡「國色帶酒,天衣染袂」出自李正封詩。國色帶酒指紅色牡丹(醉貴妃),天香染袂指黃色牡丹(御袍黃)。
下片流露出東坡的多情。
「清明過了,殘紅無處,對此淚灑尊前。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
「清明過了,殘紅無處,對此淚灑尊前」
花開的時節已過,到處都是凋謝的花,東坡面對這景色有著無限感傷。而正當東坡落淚之時,卻有一朵牡丹對著東坡突然開花,給了東坡無限的驚喜。
「一枝何事」、「向我依然」賦予了牡丹情意,可見東坡的多情。
「高會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餘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與明年」
「高會」:盛大的酒宴。
「短景」:尋歡作樂,嫌白天太短。
「高會聊追短景」:盛大的宴會,且不放過短暫的白畫。即詞序中「特爲置酒」之意。
「清商」:古樂曲。
商聲於五行爲金,於五方爲西,於四時爲秋。這裡取商聲爲秋的意思。 古代稱商聲之樂爲「清商」,
「不假餘妍」:指秋風不會讓牡丹長久開放,不會讓你美麗。
「假」:放過;寬容。
「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與明年」
如果你對我有情的話,不用特別在這晚秋的時節開花,與外在環境對抗,你把這份姿態,留在明年的春天,讓我們再相會。
鄭騫《成府談詞》推為東坡詞「韶秀舒徐」代表作之一。
下篇預告:超然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