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必須是永無止盡的假期,他們除了專注於自己的存在以外無所事事。」──《夏日之戀》Henri-Pierre Roché
這個城市的天色是這樣的:一月灰,二月淤,三月太嫩,四月太銀,五月藍得通透,六月藍到發慌,七月藍到昏厥,八月藍到繚繞 ── 在最清澈的日子裡的確是這樣的,但大多時候放眼望去都是雨和霧霾。夏天是從五月開始咄咄逼人的。它變得燥烈狂亂,肆意亂走直到失去方向感。而你從濕熱裡來,又沉醉在極為偶然拂過巷口的涼風。五月是無意間碰撞與擦傷的起點,在滾過一個漫長的燒壞無數心血的夏季以後,他們總是回到氣息無窮的此處,漸漸冒汗。
❍ Sunset Rollercoaster -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哼一哼也能感覺被愛的小情歌,充滿遊戲式默契的傾訴口吻,三兩段落兩小無猜,就像跳過水坑的彩虹那樣跳過煩憂與困惑,在亮起紅燈的路口戛然而止忍不住倒帶,那可一而不可再的幸運但短命的戀情:當我們愛的時候我們就是可愛的。
春日在
大港 聽落日飛車唱現場,那怎麼複述也不膩不煩的 i love you 酣暢循環甜極一時,當時覺得是電眼四射,後來才想是植入性回聲晶片唉一種優雅且甘願的洗腦。和〈
關於我愛你 〉漸進高潮隨即收尾的我愛你一樣,聽完就回不去了,滿心都是我愛你我真的真的愛你,儘管沒那個對象仍然深信不已。
❍ Ice Cream Boy - Ice Cream Boy
Ice Cream Boy 復古浪漫有如更憨傻一點的 Mellow Fellow,配上剪輯自《長假漫漫》電影畫面的 MV,少年歲月那抑鬱那脆弱那神經過敏那酸甜的浪跡都氧化還原乍現在跌宕的音符裡了。
Cyborg 永遠這麼會,許多電影看得怦然而憂傷都是從他那兒得知的。影像的徬徨太過濃烈,我總覺得必須把它寫成一個什麼東西 ── 陰天、廢氣的空地、墨綠雜樹、溜溜球、扭扭舞、最後醒在一片屋頂 ── 我總覺得其中暗藏了什麼無從構築的歷練。七月的時候我在寫小說,寫著寫著就把這漫漫長假拖曳進來。音樂像一對黝暗聰敏的雙眼眨著,鏡頭絆倒,幻化成一段放晴的殘破的街道和一片暴雨中的天台,一對情人正處於最飽滿和最傷透的位置。
❍ Gym and Swim (ft. Sunset Rollercoaster) - Don't Leave Me Behind
追蹤 Gym and Swim 的頻道以久,某日訊息跳出這則新歌著實一片盲目瞎激動:就好像親眼見著一輛脫軌的雲霄飛車撞進健身房的游泳池裡,水花四濺尖鳴不已。是的,這不會錯,兩個都讓耳朵需要驗孕的樂團合氣降臨,眾目擊者大汗淋漓。
Gym 對我來說是某種頻率形式的貴人,去年夏天和每個夏天一樣熱到不倫不類,我正嘗試用一種鬆到分岔的語言實驗新的小說,它那撐破音響而出的
YUUWAHUU 著實幫了我一把 ── 後來反省文氣間那揮之不去的無禮,描述為「滿不在乎卻疑似深情的氛圍」。他們的音樂是如此甜膩聒噪然而結尾卻是光速逃逸,像個熱情無比的渣男渣女,但你的確喜愛它們,當它們放膽撩撥、好聲好氣和不厭其煩時。然後你才發覺愛著它們其實也沒什麼好慚愧的,至少大家周旋如舞眼底滿是機靈,扔擲來去不怕沒被接住的情話有如沙灘排球剝開是稠膩的忘情飲料:啊果真它才是捨不得走的人。
這首 Don't Leave Me Behind 加入了落日的爵士底韻,顯老許多,更有焦味。彷彿大叔大嬸們在重燃舊情又熄滅以後通通坐到吧檯邊點了杯雙份的什麼。
❍ toe (feat. Toki Asako) - Goodbye
有第一首 toe 就會有第二首,他們總是讓你無神無主。Goodbye 收錄於《For Long Tomorrow》就像一場讓明天再也好不起來的告別,某人靈魂碎了一地留在原處,某人看似豪邁斷然揚長而去內心卻急速百轉千迴,直到過熱直到故障。歌詞描述的是個體與世界的訣別,彷彿自殺遺書又像行前手札:「我是不被理解的,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裡;你要是試圖理解他人就不用睡覺了,這樣真的沒必要耶。」孤獨是這麼尋常,單是沾沾自喜津津有味地凝視著什麼就能讓我感到孤獨。
播放清單的下一首總是黃小楨的
Goodbye ,這時又有種被打撈裹起的感覺,在像火箭那般不斷剝奪身軀因此懸空以後,你看見雲霧蒸騰、燈捲浪熄的地球,逐漸微小和無害,你才想你是比想像中還要眷戀曾經狠狠哀愁過的此處。
❍ Everfor - 浪漫中華街
這首歌就像煉乳淋在香噴噴脆酥酥的麵包上。或者說每首 everfor 都是糖分的各種形態 ── 這個是潮掉的方糖,那個是蜜紅豆。每一日因而軟爛。但那迷夢奇幻猶如果凍在陽光下晃動的氛圍卻處處是鬼靈精,細致近乎較真的編曲織出一個濕漉漉的房間,一張神采飛揚的臉龐,甚至一聲被雨消滅的嘆息。浪漫中華街彷彿就真的展示了一條熱鬧親暱的小街,這邊叫賣著轉盤電話機,另外一邊,踩著單輪變戲法的動物們兜轉而過。
❍ 午休失眠 - shy song 2012
午休失眠想著夜裡的星星,那纏綿的程度大約等於吃巧克力吃到發神經,喝奶酒拿鐵喝到醉。歌詞是一朵埋在枕頭的微笑,踢腿揮手情不自禁,患得患失喜悅也難以退潮:「今天我不回家,我送你回家,整夜一直走,星星整夜為你綻放。我就這樣癡癡跟著你走,我就這樣癡癡看著你走。昨天我想了你,一直都沒有對你說。」為此想要寫一個整理著愛的懦弱所致的苦悶從而練習豁出的人。單戀的時候他最著魔,一面對卻假裝只是擦肩而過。他必須要抉擇,採取行動,或者只剩下一隻跟蹤的眼睛,在大街小巷失去方位然後暈醒在冰涼的床上。小說的結局我還沒拿定主意,我跟他一樣都是整夜一直走但什麼決心也下不了的呆子。
在兩隻瞪著青光眼的貓隔壁找到一則
cover ,把一直走唱成一子走,對你說唱成對你縮,加倍討拍又饒有怨氣,「結尾沒想好彈啥但懶得重錄」,啊是的就像最終什麼事情也沒有成真那樣掉頭就走。
午休失眠是 DSPS 吉他手徐子的影分身,也不是早就知道,聽歌全憑緣分。覺醒音樂祭前說要拆夥了,心裡想著好在六月時有奔去台北最後看他們一次。DSPS 算是我最早認識的樂團之一,當年靠著十幾分鐘的《
我會不會又睡到下午了 》就做了一場又一場腦皮質推拿。
❍ 葛洛力 - 現在就想回家
去年打工的地方常常會放這首歌,店裡的招牌菜單是海鮮涼烏龍麵,麵煮好後要放進冰塊水冰鎮。〈現在就想回家〉好像把雙手伸進冰塊水一樣,汗流起來都清澈,體感氣溫降了五度,奈米級極光在眼簾閃動。這也是我出門在外經常掛在耳朵的的鎮定劑,在擁擠酷熱的商圈,在長途車程,在腳踝擦過腳踝的地鐵站,在非常想要回家的任何時候 ── 也不一定是家,就是一張獨佔的床鋪可以安靜不被打斷地懶洋洋,最好蓋著一面涼被。
收錄於葛洛力的夏至雙聲專輯,另一面是〈
台中日和 〉,唱道「你陪我狼狽也走了幾回」。下個星期就要沿西海岸去台中,我總覺得那個城市非常清淡。
❍ Skip Skip Ben Ben - 交雜隕石
反正安溥唱過什麼我都會銘刻於心。〈交雜隕石〉是她在煉雲的曲目,馬世芳還是誰說「翻唱得煽情萬種」有如神隱少女,但這歌本來就充滿誘惑性。它牽著你不由自主的手腕,跳一種異樣的舞步,每轉一圈就是一道從未見過的顏色閃現。隆隆雷聲讓你耳鳴,步伐的虛空讓你起疑;忽有大霧將你包圍,但那不是黑暗,因此你在噪音的眼窩裡找到了一個美麗的姿勢和遺忘的途徑,曾經許下的願望於是被吸入遠方,又跟著火山爆發那樣騰雲駕霧的毀滅性流暢。
沒有聽過斑斑的現場(想來是多麼適合催吐乾冰抽起安非騎上滅火器當巫婆掃帚的現場啊),聽過安溥的版本在去年的 TAKAO ROCK,眾人沉醉於鮮紅燈海,誰在五十年後寫回憶錄也不好意思不把它獨立一章。同張專輯《鏡中鏡》另一首
Macherie 亦表情散漫體態纖細五官煙燻美得令人髮指。
❍ 老王樂隊 - 曾經的女人啊 你在哪裡 你在哪裡
並不是會拿來 replay 到感官遲鈍的那種歌,我對老王向來心有婉拒,因為他們的作品都帶種強烈的折磨感,是新世紀的受難曲而聽來的確不好受。兩年前地下伏流根系深廣的厭世性格代表作即是老王樂隊的〈
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和顯然樂隊的〈
低賤的人 〉,是年輕學子傳唱有病呻吟怒吼一波,也是左膠覺青的淤泥疏通器。對我來說那到底有些歇斯底里,儘管也是聽著聽著完成半場高中學業,但它們沒有帶我去往任何地方,只是留在原地對著虛空揮拳。
然而老王撐得起一個優雅的骨子,不知是歸功於大提琴弓起的背脊還是老氣的中國腔嗓音。他們彷彿在訴說著一段野史,一段征戰過後倖存下來的回憶,細看卻是面前血淋淋也偶爾走成一道的江湖 ── 因為此情此景過於痛苦,所以必須抽得很遠,把雙眼罩上一個昏花的望遠鏡,然後再看回來,極其逼視地抄起手邊圖紙描繪清楚。〈曾經的女人〉寫的似乎是作者被戴綠帽的室友,「室友躺在床上像個植物人一樣」那麼幽怨,彷彿一隻作繭自縛卻蛻變不了的蠶,喑啞呼喚不可能的愛。十分傷痛但你就是同情不了,因為同情顯得賤了,也算是這首歌的妙性。
❍ 大象體操 Elephant Gym - 春雨
夏季漫無邊際,大象體操的出現讓我彷彿蝸居在有游泳池的豪宅裡,隨時都能跳進去滿臉都是泡沫和鼻涕,磁磚的縫線在眼裡歪歪扭扭,藍天曲折無比,輕而易舉就盈滿浮力地奔馳起來。認識象體是從看他們的錄音室 live 開始的,他們氣勢萬鈞的表演能綁架所有視線,一首作品就好像他們親手搭建出來的屋子,他們深諳房間裡外的每一吋質地,一絲一毫曾經反射而過的光,因此展露出一種對照的影子。他們讓觀眾錯覺樂器是長在他們身上的,像歌者的喉嚨那樣,每一次精湛都是輕快的,每一次狂亂都是陶醉的。
相較於其他數字搖滾,大象體操的特色是貝斯主導的編曲。向來較為興高采烈無後顧之憂的電吉他甘心退一步海闊天空,讓貝斯伸出烏濛濛的拐杖規劃飛行船的航行軌跡。在舞台上,貝斯手凱婷也通常較為搶眼,除了貝斯這種東西真的不太多人這樣單車快遞似地彈,更來自於她投入表演的著魔程度。最近看了一篇
訪談 ,凱婷坦言這種流利迷醉的身體語言是她刻意練過的,因為舞台很殘酷,你必須留住觀眾,而比起音樂本身 ── 也就是空氣的震動,活生生在眼前的肢體震動其實更有效地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引領我們進入那道脈衝,也引領我們達到一樣的速度去辨認那些暫留的奇巧繁複。這是象體的施咒,讓你跟隨著所有並不具體的指示走完迷宮,一座一不小心就拖沓耽溺的迷宮,擺滿了升降與排列組合與臨時的噴霧,總在最後一刻才恍然大悟自己經歷如何險境,差點就離不開了,但你覺得好值得。
〈春雨〉是我的第一顆煙幕彈,當時在
Adioutree 聽見忽然唱起莫文蔚的〈陰天〉不禁怪哉:「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這樣複雜的歌詞總是能被唱得口齒清晰。陰天和春雨,像隧道裡對撞的車燈,侷限的潮濕,一個不開燈的房間正無限往外延伸。同張 EP《工作》另一首〈
中途 〉也是我非常喜愛的,歌詞比往常豐富,講的是生活裡難免出現的飄忽徬徨的空窗期;一段沙啞卻韻律油滑的間奏彷彿把車子開進洗車廠,一片漆黑中卻把你洗得乾淨不毛燥。現場表演的話可參考去年大港的官方
實況錄影 。至於最近發行的作品《水底》留待下個月去著迷,已經上癮也可服用玉成戲院的
cinema sessions 象體系列 。四月時他們曾來高雄演出,我像個不懂夢想為何物的傻子偏偏就沒去看,只好寫一篇充滿臨場感的
小說 假裝我曾經去過而且在那兒丟三落四。
最後用大象體操早期作品〈
頭,身體 〉作結,以鋼琴的縫合取代吉他的爆,讓歌曲更加面無表情也更加深情,終而至身心崩潰。就像五月的第一場雨及其後游移不止歇了又落的種種起心動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