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森渡已經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彷彿他途經所有搖晃不安而遙遙無期的旅程只是為了在此處躺上一整天。這張床乾淨並且寬鬆,鋪落在一面透著銀色光亮的落地窗前,床單的摺皺投下寧靜海般的陰影,一個無生命的地表正在進行不具意義的運動。森渡聽見外面風雪的聲音,那旋即性的漸強和漸弱繞著他的耳廓鳴哮,像一隻鋒利的手指撐開他的眼皮,於是他看見自己的呼吸吹拂著枕頭上的纖維,蒼白而細小但近看就是一片森林。森渡迷失在顯微鏡頭裡直到他聚焦襪子包裹的腳尖。他滿意地看著自己脫乾淨鞋的腳尖,這讓他比較確定這場睡眠是舒適愉快的。他挪動身體,搬移枕頭,換了個倒過來睡的姿勢,把頭部靠在床尾。他的臉暴露在弱光的映照下,程度就像永晝的夜晚,卻仍然穿刺著森渡初醒時惺忪的情感。所以他再度閉上眼睛並翻過身去,短暫夢見了一個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的地下室,瞬間又被一陣更狂烈的風給警醒。
2
傍晚將至,森渡的棉被無數次捲起又撐直,精確地臨摹出恰好的空隙與庇蔭。他能夠不假思索,漫無目的,麻木不仁。暴風雪似乎停止了,好像趁著某一刻坍塌整片天空,所以再也沒有什麼得以掉落。森渡決定把放在床邊的懸疑小說讀完,仍然不想下床。書的旁邊有三顆薄荷糖但森渡知道最好別吃,因為這樣他就必須下床刷牙 ── 荒寒的天氣裡他只想保持乾燥和溫暖。森渡轉亮室內燈,讀起了那本書。書裡描述著一座雙層跳水板和空無一物的泳池,令他昏昏欲睡,於是他想像一個披散頭髮的女子坐在高處,雙腿懸在柔密的空氣裡,彷彿她能夠感受到水的存在與那不可預言的流動。森渡仔細看著她,她有一對充滿細節的眉骨和尖翹的鼻子,像在確保身上隨時保持一絲冷意無論是哭泣的狀態或是性高潮。他是多麼想要被這樣的臉龐所靠近直到看不見全貌。泳池滿了開來,景物離他遠去,森渡回到三行以外的情節,一隻穿著漆皮風衣的企鵝從泳池角落的門口走進,拍掉身上的殘雪。那件衣服令牠毛色閃爍,像是剛從一場輪船漏油事件被打撈起來。
森渡游移著要不要離開房間去吃飯。他甚至不記得上一餐是什麼。森渡把剩下十五頁的小說放回原處,拿起手機,連上耳機。他的手機已經斷網許久,因為他恨社群媒體以及這是最簡便的失蹤之道,但他還是搭了十五個小時的電車來到這個地方躺下。躺下什麼也不做。那是絕招;加上一份精密設計的 Stay Awake 歌單,就是大絕。森渡感到欣喜於是想起了上一餐的細節 ── 他和海希在一間暖氣充裕的火鍋店吃湯泡飯,那鍋爐冒出的滾煙甚至比他們瑟縮著走來的路上吐出的濕氣還濃烈。海希是他大學外宿時期的室友,她的家境不錯但感情不睦,父母分居在群島最南與最北,兩個兄弟則一個在城市發展服裝設計事業,另一個在鄉下修船。海希在一年裡分散著與他們見面,將一個人給的禮物帶給另一個人。森渡覺得她很聰明因為她也厭倦日系搖滾裡毫無層次感的噪音。她住在整棟宿舍唯一不面對窄巷的那間房間,有張凌亂的床,衣櫃裡塞滿好看的襯衫與洋裝但她從來不穿 ── 她總說等她去度假就會物盡其用但她現在只想睡覺。森渡也喜歡睡覺。就是睡覺什麼也不做,彷彿只是死了什麼也不剩。海希和森渡曾經一起賴在床上放棄掉整個毫無營養的下午,她說這讓她想起一對懶人兄弟的故事:他們從早到晚幾乎沒離開過床,他們很難醒來卻很輕易入睡,白天唯一的樂子是整理書架和去酒吧裡看別人打撞球。森渡記得那時自己說這聽起來如此頹廢美好。海希在湯飯泡軟前對他重提這段往事,然後把豆腐和疏菜夾出來。豆腐像破洞的骰子流出熱湯,醬料罐則像堆疊的籌碼,讓森渡和海希顯得賭徒,而他們只會賭誰可以無接縫睡上十四個小時這種無聊的小事。森渡開動。他說起一個舊友,海希不認識的,名叫迷西。他說他的前女友深深傷害了他,讓他開始寫長得不得了的詩,只要兩首就可以成冊了。海希往碟子裡加入更多薑末,她說她忍受不了這類爛事。森渡同意,他也受不了一首詩裡有上百個寧可、就算、不如,然後還把它們印出來。
3
電話響了,森渡還在床上。二十八小時前吃的味噌海帶已經消化得連遠古基因都不剩。他接起電話,櫃台說有位您的朋友迷西來電,然後轉接。迷西問森渡他在幾號房,森渡說如果你想找我我呢就在我的墳墓裡。迷西說他也沒打算干涉森渡的長眠,只是他剛離開一幢鬼屋感覺魂不附體,也許主因是他身處週日下雨的傍晚卻找不到一首合宜的歌陪他走在街上。森渡想著原來今天是星期天而且下雨。迷西問他在做什麼。森渡說半睡半醒。迷西遲疑了一下然後問要不要帶乾拌麵去看他。森渡說我不在家而這裡積著大雪大概十分困難我也沒有微波爐替你解凍。迷西說他懂了然後說他新寫了一首詩但是很短可以立刻唸完,森渡立刻掛上電話他知道那是一種騙術。他坐起來,望著旅館單調而且邊緣錯接的花紋壁紙。他伸出手,繞著那些扭擰的圖案直到軌跡突然斷掉,指尖像有電花爆開,痙攣了剎那又重新回到原點。森渡放下手,他已經睡不著了所以拿起床邊的小說,想把整本書最戲劇化的十五頁給看完。那隻企鵝最後扔了一隻飛鏢,森渡則急急尋找之前那名鼻子尖翹的女子,才突然意識到那只是憑空而來的人物。沒有這個人,森渡想。他順著企鵝的射程望去,飛鏢插在一隻短靴上,他想起海希也有一雙類似的,但她經常把它穿到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令森渡費解。穿著鞋子睡覺就好像隨時準備下床。太淒慘了,海希卻不以為然。
4
窗外響起了悶硬的擊打聲,又有陣雪,不過和緩許多,就像在鬆餅上灑糖粉。森渡知道他早該下床去吃晚餐但他沒有動。幾分鐘後他顛倒過來趴著望向落地窗外的景色,室內的微弱照明打亮飛近的雪片,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夏夜和迷西在街上隨意閒蕩,他們經過消防局、畫室、郵局、衣帽店、咖啡店和打烊的玩具店,櫥窗仍是亮的,他們貼近玻璃,看著一組展售的水晶球音樂盒,水晶球在下雪,音樂盒在無限循環十六個小節的旋律,他們則在崩潰之前逃走,一邊想著永不停歇的雪。然後他們溜進酒吧乾了半杯涼爽的啤酒。森渡說如果這個城市下起大雪不知道會變得更美麗還是更骯髒。迷西說我們會冷到眼淚結凍然後有點想哭。短暫沉默,迷西把剛才想到的句子寫在餐巾紙上,森渡伸手拿走解釋他需要擦眼淚。迷西把筆摔到地上說那是我的詩,森渡說要是我也能像你那樣自我感覺良好就好了,那麼也許很容易找到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藉此逃避無聊的人生。他們遠離各自的杯子免得拿起來砸對方。迷西想要再拿一張餐巾紙但已經沒有了,於是他把臉埋在臂彎之間。森渡想勸他好好睡一覺可是沒有說出口。他依賴睡眠就像藝術家依賴藥物,用顏色混和顏色,用疲倦製造疲倦,但這是沒有用的因為他不曾夢見他得以愛。他的懶惰和疲倦阻止了他去愛,迷西卻不一樣,儘管他看上去是比較慘並且面目可憎。森渡想起他的詩也有一千萬個面目可憎於是決定假裝自己醉得隆重。迷西喝光啤酒,抬起頭對森渡說他之所以沒有丟下他是因為他總在恨自己當時就這樣走掉,這令他痛苦和羞愧,「其實我們是可以丟下彼此的,這才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種親密,」迷西說。森渡說他從來沒有做過渴望親密的夢,可是他夢過海希,夢見他們貼著手腕睡覺,反覆地甦醒又昏茫,在黑不見指和天光大亮之間游過相異的、多重的視角。
森渡和迷西走回街上,迷西說他看過一本奇怪的小說,寫的是一名女子擁有改變天氣的魔法,如果她就在這兒,或許可以為他們下起一場災難般的暴風雪。森渡說那一定是殘忍極了,他會找一個避難所躲起來睡覺,等雪停了再出來散步。迷西說其實那就是冬眠了。森渡快走起來,彷彿趕往一個地方,但沒有奔跑。迷西跟上,他們的頭髮和衣襬靦腆地晃動,經過一個街燈又一圈陰影。
5
森渡再次睜開眼睛,房間透亮而安靜像是被浸入某個相對時空的宇宙。風雪止住了哈欠和噴嚏,太陽又拱起背。森渡沒動,他的手指停在小說的倒數第三頁,他就是無法讀完它。在電車上,在計程車裡,在月台的盡頭,他都以為他讀得完這本書,但裡面從頭到尾不曾出現一個謎樣的女子和她的魔術,只有一隻企鵝不斷地在找她,想要還她某個東西,某種樂器。這讓他不耐煩而且睏乏。其中一個章節出現了一隻海豚,但牠只是露出了一抹不留情的微笑,彷彿再也快樂不起來而牠為此感到好笑。森渡在讀這一段的時候瞥見一個遊民睡在樓梯間的破舊墊子上,渾身縮起,就像他和海希走去吃湯泡飯的路上,他們的模樣。遊民的頭枕著一個小提琴盒,口水流到鎖扣上,森渡不禁懷疑盒裡塞著一隻短靴。他的躺姿看上去很不舒服但至少是睡著的,森渡也很想就此睡著然後錯過班車,錯過回憶,錯過一切。
他把指尖抽離書頁,拉起身子檢視電話,有一通未接來電留言,是海希的聲音。她說她的家人回來看她,但她的嗜睡症嚴重到她不知從何反省 ── 她聽不見門鈴。她的清醒無以為繼就好像倒過來的失眠,這已經讓她漸漸忘記許多事情,例如上一餐吃了什麼,但海希記得那天天寒地凍而她見過森渡,他們一起吞吐著濃濃的煙。森渡打開手機,連上網路,傳送了那份 Stay Awake 歌單給海希,「都是些聽著捨不得睡的音樂你情願抽著菸望著窗外的大街一整日,」他說。
森渡看向蒼白潔淨的落地窗,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像書裡沒有任何令他哭泣的魔法,然而那裡應該要有一條銀河。昨日,前日,上個週末,或許是更久以前,森渡踏著一道濕滑的上坡而來,思索著一張床鋪所能容忍的各種生命與其交錯的方式;他看見冰涼的石頭和泥苔,壓折的枯樹,窒息的高空和一條絲帶掉到雲裡般的河。那麼外面肯定有一條河吧但凍成了下坡。森渡凝視著那白得沒有方寸的玻璃好一陣子,隨後起身下床,走進浴室看著自己的臉孔。他打算吃點東西,換上雨鞋,出門去散長長的步。他會吸著鋒利的空氣然後吐出濕軟的嘆息,倚靠那條暫時停止流動的河。森渡感覺這場雪是為了讓他遭逢某種新鮮的慾望而下的。天氣晴朗得適合起飛,往昔的倦意悄悄降落在他的鞋跟。
故事組合自:
1《江邊旅館》Hotel by the River (2019) by 洪常秀
2《冬日甦醒》Winter Sleep (2014) by Nuri Bilge Ceylan
3〈懶人兄弟〉〈席地而睡〉Italo Calvino 伊塔羅.卡爾維諾,《最後來的是烏鴉》
4 下午三點播到晚上九點的 Cigarettes After S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