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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詞(26) - 帶酒衝山雨

前情提要 東坡擔任徐州知州兩年,朝廷令東坡改任湖州。東坡離開徐州前往湖州任官,第三次遊歷恩師歐陽修所建的平山堂,有感而發,寫出自己對生命的體悟。
元豐二年(西元1079年,44歲)三月,移知湖州,四月到任。五月,送劉寺丞赴餘姚,作《南歌子》。
南歌子 帶酒衝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夢裡栩然胡蝶、一身輕。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
「帶酒衝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夢裡栩然胡蝶、一身輕。」 「衝」:冒著;這裡指冒雨趕路。 「和衣睡晚晴」:傍晚雨後初晴的時候,不脫衣裳睡著了 「不知鐘鼓報天明」:沒聽見傳更報曉的鐘鼓,指睡得很熟。 「栩然」:活生生地。 《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週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ㄑㄩˊ)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
「帶酒衝山雨」,流露出與現實正面對抗的心態,使得「和衣睡晚晴」增添了一份衝突後的落寞與疲倦。而夢裡一句是刻意遺忘現實,才能得到的輕鬆,並非參透莊周虛實真幻的境界。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 「求田間舍」:謂只知買田置屋,爲個人利益打算,沒有遠大志向。 《三國志。魏志 陳登傳》(劉)備曰:君 (許氾)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帶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少採。是元龍(陳登字) 所諱也。 「免泥」:不會沾著泥濘。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兩句,其悲憤之情充斥字裡行間,所謂「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蘊含著與現實不合的情緒,強作開脫語,非真能達觀也。
此詞似曠而實豪,意氣未平
東坡到湖州任,按例,進謝上表
...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煙微,荷先帝之誤恩,擢置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密州、徐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烏之性,既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
不料這篇表文,也會惹禍。
宋朝的諫官制度,為防大臣專權,所以定制諫官皆由皇帝親自選擢,不由宰相薦舉,於是臺諫的地位,就超然獨立,不但有權糾舉大臣,並且可以隨時彈劾執政。朝廷更許諫臣「風聞言事」,說錯話可以不負言責,鼓勵言論。
元豐年間,王安石已經二度罷相,神宗以吳充為宰相,當時天下所希冀的宰相是在洛陽編修資治通鑑的保守派司馬光。改革派新黨因害怕神宗啟用保守派,因此想方設法要打擊保守派的潛在勢力。
元豐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由監察御史何正臣首先發難,上劄論蘇軾到湖州任謝上表中,有「知其愚不適時, 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指為「愚弄朝延,妄自尊大。」又說:「一有水旱之災,盜賊之變,軾必倡言歸咎新法,喜動顏色。軾所為譏諷文字,傳於人者甚眾,今獨取鏤版而鬻於市者進呈。」
繼起者,亦為監察御史的舒亶,進劄子說 :「臣伏見知湖州蘇軾進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用以激怒神宗,陷蘇軾於「大不敬」的殺頭之罪。
李定奏請先罷蘇軾知湖州的現職,並請差員追捕,神宗批令:「御史臺選牒朝臣一員,乘驛馬追攝(追捕)。」
御史臺將要派人赴湖州逮捕東坡,在京的王詵(ㄕㄣ)最先得到這個消息,立刻派一幹僕赴南都通知蘇轍,轍即派人往湖州通知哥哥,讓他有個準備。王詵後來在本案中落了一個「洩漏密命」的罪名,成了僅次於東坡的第二號人犯,他若不是駙馬,恐亦難免牢獄之災了。
七月二十八日,東坡被捕。在前往京師的過程中,東坡自度未來禍不可測,又恐連累親朋好友,不如投江自盡。但吏卒看守甚嚴,苦無脫身機會。一日,至長江邊,東坡想趁休息的時候投江自盡,被吏卒拉住。從此吏卒將這欽犯看守更緊,東坡求死亦不能也。
鮮于侁(子駿),時為揚州太守,東坡此案發生時,有人勸他將與東坡往來的文字,即速燒掉,以免後患,子駿說:「欺君負友,吾不忍為。 」八月初,東坡押解至揚州,子駿獨求見一面,但為臺吏所拒,悵然而歸。再次路過平山堂下
八月十八日,下獄。
為了羅織罪狀興此文字獄,御史臺人在收集東坡詩文下了許多努力,東坡詩文也因此得以完全保留下來。御史臺就其兩個月酷烈的勘問後,作成「勘狀」,類似現在的起訴書。宋制,一般罪犯,只問三代,而東坡一進臺獄,首即訊問五代 ,並問有無誓書鐵券,但只有死囚才如此問法。
「誓書鐵券」乃皇帝頒與功臣享受某種特權之鐵契,左頒功臣,右藏內府,取券合之,推其功而赦減其罪。
有一獄卒梁成,極富仁心,東坡的日常生活,他都非常幫忙。東坡看他誠懇,託他道:「軾必死,有老弟在外,我寫成兩詩,託你送給他,以當訣別。」梁成安慰他道:「學士必不致如此。」軾說:「假使我萬一獲免,則無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詩不能送到,則死不瞑目矣。」梁成慨然接下。
兩首詩,冠以長題曰:「予以事繫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東坡入獄後,杭州父老感念這個好官,為作解厄道場,祈禱神靈保佑他平安無事,東坡深受感動,自以為生不能再至杭州,希望死後能夠葬在西湖山上。
梁成將此二詩,秘藏枕內,到東坡出獄時,送還說:「還學士此詩。」東坡抱頭伏案,自不忍讀。
蘇軾被逮赴獄,蘇轍即上書皇帝,乞納在身官以贖兄罪。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時任起居注官,日與皇帝見面,曾進諫營救。 神宗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曹氏,數度告訴神宗放了蘇軾。 其他為東坡此事奔走的不計其數。
神宗聽多了毀謗蘇軾的話,心中不能無疑,但他相信凡人做了錯事,心裡總有愧疚,不免恐懼,這種深內心的罪惡感,亦必將有焦躁不安,言行失常的形跡,流露於外,若能一切坦然,即是問心無愧之人。他又想,一個喜歡抱怨的人,身陷獄中,必多怨言,所以到了必須決定處分時 ,神宗就祕密派遣一個小黃門(宦官)去獄中察看蘇軾的動靜。
東坡日後回憶:某被逮繫御史獄,審理畢,案已奏上。一晚,夜鼓打後,某方就寢,忽見一人排闥(ㄊㄚ ˋ)而入,投篋於地,就席地枕篋而臥,四更時分,某熟睡中,被人搖醒,他連聲道:賀喜學士,賀喜學士! 我轉側間,問是怎麼,他說:安心熟寢就好。 此人即匆匆挈篋而出。 後來我才知道,獄案結奏後,舒亶這幫人還在皇上面前竭力攻訐,非欲置之死地不可,而皇上卻並無深罪之意,祕密派遣一個小黃門來 ,察看某起居情狀,適某熟睡,鼻息如雷,他就以所見馳報皇上,皇上顧謂左右道:『朕知蘇軾胸中無事者。』
七月,「烏臺詩案」。八月,下獄。 十二月,具獄定讞,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烏臺詩案」,烏臺,即御史臺。蓋西漢時御史府庭院植柏樹,常有烏鴉盤居其上,因名柏臺,或稱烏臺。
以下節錄東坡日後在元祐年間,為避謗乞外,回憶此事的前因後果 《杭州召還乞郡狀》 先帝眷臣不衰,時因賀謝表章,即對左右稱道。黨人疑臣複用,而李定、何正臣、舒亶三人,構造飛語,醞釀百端,必欲致臣於死。先帝初亦不聽,而此三人執奏不已,故臣得罪下獄。定等選差悍吏皇遵,將帶吏卒,就湖州追攝,如捕寇賊臣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後事,自期必死。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監守不果。到獄,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獄,有所約敕,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臣亦覺知先帝無意殺臣,故複留殘喘,得至今日
下篇預告:東坡抵達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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