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1|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手作織旅 The Journey of the handmade textile

Shades of Kashmir Series Work, 2019
Shades of Kashmir Series Work, 2019
之於體之展現
為什麼喀什米爾人在其織品工藝的發展上如此燦爛?也許歸功於得天獨厚的原料:pashm的珍貴,但我更相信的是因為人的因素,也就是這些織品師傅的心性手感讓那一撮撮細緻的羊毛,在漫長時間的淬煉下,打磨出層次、豐富的生命厚度之美。
之於心之旅程
我曾經讀過一本書的描述,寫說喀什米爾的織品文化(Kashmir shawl)反應了當地人(Kashmiri) 的天性,有著緩慢而綿長、柔軟卻堅韌的個性。布料纖維的經緯交織、針線的綿瓞蔓延,其靜謐、內斂的藝術表現有別於整個印度大陸的輝煌大器風格,而是低調地存在著在喀什米爾的每一個角落日常。
靜謐的一角,老先生正在縫製著傳統服飾(phiran)上的圖騰,Srinagar 2017
我所習慣的indian Vibe,Srinagar 2018
我所嚮往的sanctuary,Srinagar 2018
我認同上述這樣的說法,但也不免感到疑惑。因為就自己這幾年來對喀什米爾人的觀察,從山下爬到山上、村落走到城鎮,在車上在船上,隨時隨地無時無刻感受到的都是當地人那股相當活躍、外顯的生命活力,甚至一如整個印度大陸上帶給我的衝擊,有時叫人難以招架。每每看著這些有著內斂隱約個性的喀什米爾織品,腦中卻浮現一幕幕失序躁動的日常生活畫面,我不禁莞爾,想像那位作者是在怎樣的思緒下寫下這樣的文字,直到這一年來我漸漸理解,也許他曾經跟我一樣,有幸坐在織品工坊的一角,靜靜地觀察織品師傅如何工作,而有所感。
師傅們說刺繡之於心境歷程,可以用五針的時間看盡一朵花朵的風景,也可以慢慢地花上五百針的時間仔細琢磨花瓣上的方寸細節。確實在他們身上,我看見了無盡的耐心-日復一日不疾不徐地-隨著指尖的針線來往穿梭在纖維間隙之間,仿若演奏著一曲交響樂章,好不優雅。
到底是喀什米爾人的天性造就了織品的成果,抑或藝術的薰陶沉靜了他們的心境?至今我終究還是尋不著答案,然而一想到師傅們是用這樣的心念完成旅程,同為創作者的自己無比羨慕,又覺得十分浪漫,於是乎也不再在意答案了。
五針到五百針之間的風景,The Journey between 5 to 500 stitches, we called it” Sozni”.
繁花遍佈,細數一張織品上綻放了多少的花朵,是經歷了多少時間才成就了這大片絢爛?Atelier Sozni in Srinagar, 2019

若以日本武術的「心、技、體」觀念來看手工織品的創作旅程,師傅們的「心」念起了旅程的開頭,從一而終,「體」則是之於旅程的終點,最後體現於外的具體形式,至於「技」則是這旅程中所有一切的連結,技術之於手法,之於人之於物之於歷史之於自然等所有關聯。
所以說理解喀什米爾織品工藝之美只在於欣賞原料pashm,似乎只聞得了花香而不見大片花園之絢麗,實在可惜,那些藏在布料背後、纖維交織的都是師傅們之於人生的尋繹旅程上的故事:關於他們的心念、體現作品與實踐技術,一切值得被傾聽、分享。

之於手之實踐
羊毛已死,是師傅的手再度賦予其生命重生,而那「手感」便是我們得以感受織品「真實」存在著的體驗。
因為織品工藝就這樣日常地發生在喀什米爾的每一個角落,所以師傅們的技藝多半是從家裡習得,他們從小開始跟在長輩一旁學習,逐步扎實手上絕活。工坊的一對師傅兄弟說他們約莫五歲開始見習,數年過後才得以坐上織布機(loom)前工作,直至今日,二十多年來手指累積的記憶已經不在需要腦子的參與,一但坐在織布機前,身體接觸到機器,開口(經線)、投緯(線)與打緯動作,就像呼吸一吸一吐般地自然運動。每位師傅都有自己習慣的韻律節奏,我喜歡用「手勁」描述那種身體的參與,手勁、力道會決定纖維經緯交織的鬆緊疏密,然後影響羊毛的柔軟性與保暖度,以及我們接觸後最直接的「手感」感受。
至今,Sagid師傅已經從事織布工作有二十多年之久,經年累月練習的技藝都成了身體深刻的記憶。
再精準的呼吸節奏,仍有力道上的細微差距,那是織品之所以富有人性的地方所在。
Weaving cottage in Srinagar 2019

織布纖維的「織結」要素:經(warp)與緯(weft)十字交錯,而織布機便是用來協助這兩大垂直(經)/水平(緯)結構得以織結(intertwine)成一塊布料的機具:首先師傅要先將經線(warp)架上機台,接著以腳踏板觸發經線成基、偶數列上下、或說前後開口,接著將梭針(shuttle)帶著緯線(weft),以一定相同力道左右來回投擲,這個動作稱作投緯,在於讓緯線穿梭於經線之間,讓經、緯得以交錯織結一體。在完成每一次方向的投緯運動後,再要用一長條木板沿著經線方向將緯線加以靠緊,讓織造結構的更為扎實,在這一道手續上每位師傅都有自己習慣的手勁去決定最後纖維的鬆緊密度,也會影響絲線成面的視覺效果,前提是無論疏密都必須維持羊毛該有的柔軟度。另外因為緯線左右來回,在兩端頭尾處的張力拉扯,也會讓邊緣產生不平整的手作感,這部分但憑個人喜好,好壞見仁見智,我個人是挺喜歡那種粗糙感的不完美感。若是想要得到一張間隙均勻且邊緣平整的織布,只能完全仰賴使用全自動化的機器(當地工坊稱之為power loom)生產了。
織布纖維的「織結」要素:經(warp)與緯(weft)十字交錯
若是真要認真說起來,至今喀什米爾的織品產業多半都還是以手工製作為大宗,幾乎一條織品的製作程序都不倚靠機器的協助,因此每一道手續都會保留了師傅恰到好處的手勁,從紡紗開始、染色絲線到織布刺繡,最後我們所感受到的手感便是這些力道的厚實累加,那樣的具有生命力,樸直而真實。
事實上只要是使用經緯交錯織結而成的布料,因為兩方向的力道限制,其織造布料多半在延展性的表現上會較差,原先毛料的自由柔軟度也會受其影響,根據資料,歷史上工匠經過嘗試後才找到:“2x2”的經緯交錯(二上二下;二經二緯的絲線順序)可以在結構、柔軟度與色彩表現上達到最佳平衡的表現。
Twill structure: 2x2 and color interlocked details, Photo Credited from google
雖然pashmina質地上是真的相當柔軟,因此常見坊間店面商家如此商業操作:稱作戒指絨,可以滑順地溜過戒指。但是在自己這段時間來的接觸,發現到除了柔順,從經驗老道的師父手工織造出來的布料,有著恰當的力勁與平衡的纖維密度,更產生了一種樸質的空氣感,尤其是剛下機台尚未燙整的狀態,仿若織品有了呼吸-一個初生的幼兒-生氣勃勃。
若說纖維質地是織品的內在性格,那其最為外顯的個性表現便來至於顏色,感謝2x2的織造結構,除了造成經、緯線顏色相互疊加影響,同時產生了斜向圖騰(twill-diagonal pattern)的視覺感受。儘管是鮮豔顏色的緯線,若是前、後(上、下)穿梭於羊毛原色的經線間,最終成品的顏色成了像是滲入淺色淡化的粉彩(pale);若是與深色經線交錯,則像是覆蓋上了一層陰影,使得原先整體色調走向深沉(deep)。
淺色淡化的粉彩。經線(warp)底色:深淺色調對緯線(通常織品最主要的外觀效果都是運用緯線作表現)的影響。Shades of kashmir Collection Works, 2019
仿若覆蓋在陰影之下的色彩。經線(warp)底色:深淺色調對緯線(通常織品最主要的外觀效果都是運用緯線作表現)的影響。Shades of kashmir Collection Works, 2019
先以經線(Warp)訂下基礎深或淺調,接著就緯線(Weft)色彩變化做為設計表現,經緯交結成織品個性。
除了織造結構造成的顏色影響外,在手工染色絲線的程序上,染色師傅與編織工匠有著一種合作的默契,工匠師傅需要將設計所需的染色素量、程序轉化成染工得以解讀的符碼,接著染工用自己的節奏,將一搓搓絲線從一個染缸浸過另一個,只有他們知道用多少的速度時間得以染上恰當的顏色,加上原料pashm本身泛著一層特殊的光澤,染料的顏色會完全滲入毛料纖維,產生了厚度變得立體。近年來工坊更開始嘗試外來的染色技術,包含捆染-ikat,或是取經印度大陸傳統服飾khadi的混色方式,都讓喀什米爾織品有了全新的現代面貌。
染色部分可分為兩種:先就絲線進行染色動作(如上圖右上)再做後續織布手續。Dyeing Mill in Srinagar, 2019
或是待織布完成後再對整片布料進行染色動作(如上圖左下),就我在染坊、工坊所見,染色過程雖不像是工業化流程般精準,卻反而給予了顏色表現上的層次豐富(shades of color)。Dyeing Mill in Srinagar, 2019
喀什米爾織品Kashmir shawls最早開始的技術,叫做Kani(上圖),便將織造結構與顏色的交互影響的視覺效果發揮到最大極致。Atelier Sozni, 2019
至於幾世紀後延生的刺繡Sozni工法(上圖),織品顏色的表現就回到於絲線本身的色彩純粹,關於這兩種技術,著實代表了整個織品工藝的發展,關於Kani/Sozni我們之後會再加以介紹。Atelier Sozni, 2019

師傅們把自己的人生織進了布料的纖維裡,因此這些手工織品不只是藝術品更是閃耀著師傅身而為人的那股生命光彩。 The Handmade textile is not just a piece of art, instead, it’s a piece of heart from our lovely master.
在這陣子來與師傅的合作互動下,我發現到他們視自己所擁有的手藝為上天的恩賜,每當我加以讚賞時候,他們反而會顯得不知所措,好像那些功勞本就不屬於他們,榮耀應該歸於這一切的根源-阿拉。這樣的反應讓我敬佩-師傅是將自己的生命、信仰以及他們與這片土地自然、歷史人文的種種情感連結都織進了纖維裡,那是一份由心而發的身體實踐,也是心之所向的禮讚-但也為他們的謙卑感到有些可惜,我理解喀什米爾的大環境與傳統意識認知下的影響,他們視自己為普通平凡人,只是自己想跟這些師傅說的是:你們真的是很厲害的平凡人,尤其在現在這個講求快速的世界,值得更多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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