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Peinture de Manet 〉
Michel Foucault
1971
Michel Foucault曾打算寫一本關於Édouard Manet的書,他做了大量的筆記,也非常關注Thomas Couture的畫室,但他只做一次講座,後來又分別於1967年在米蘭、1970年在東京和佛羅倫斯、1971年在突尼西亞做過內容相近的講座。如果關注Manet的這本書有一個名字《黑色與彩色》,如他在1967年與出版社簽訂的合同草本所證明的,這本書是馬拉美式的。至於講座其實是以《馬內的繪畫》為題。
本次演講上承當時一些視覺的存有學,以及Michel Foucault本身對繪畫的關注,如1966,《詞與物》所分析的〈宮娥圖〉,1968, Ceci n’est une pipe論馬格利特〈這不是一根菸斗〉。Foucault開場表示自己不是Manet專家,也不是繪畫專家,他是以外行人的身分來談論,在此會介紹10~12幅畫作,將試圖分析或解釋對它們的看法。
在西方藝術至十五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以來,Manet在自己作品表現的內容中,首次發揮油畫空間物質特性的畫家。過去西方繪畫有一個傳統,就是試圖讓人遺忘、掩飾和迴避「畫是被放置或標誌在某個空間部分中」的事實,這個空間可以是一面牆、或一個木框、一塊布,甚至是一張紙。這就是要使人忘記:畫是被放在長方形的二維空間中。並且從某種意義上否認畫作所表現的空間就是作畫的空間。因此,自十五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以來,這種繪畫試圖表象的是置放於二維平面上的三維空間。
這種繪畫不僅表象三維空間,還盡一切可能突出主要斜線或螺旋線來掩蓋和否認這個事實:繪畫的銘刻由直線和直角分割成的正方形或長方形內部。繪畫內同樣試圖表象畫內照明或畫外照明,他們來自底部或著左右側,這也是為了否認和掩蓋這樣的事實:繪畫立足於確實被外部實光照亮,並顯然隨著畫作的位置和目光的移動變化的長方形平面。這必須否定畫是一小塊空間,觀者面對畫作可以移位,也可以圍而觀之,因此觀者可以把握某個角度或著可能看到畫的兩面。因此,畫表象的是一個深層的空間,被側光照亮,人們從這樣的理想位置出發,把畫視作一個場景。
長方形的平面、橫向縱向的主線、畫作的實光、觀者在一個或另一個方向觀看的可能性,所有這些都在Manet的作品中體現出來,並在此得到再現與重構。Manet再次發明「實物→畫」,作為物質性的畫,被外光照亮的,有顏色的畫,觀者面對它或圍繞它來觀看的畫。Foucault認為「實物→畫」的發明,這種油畫物質性在被表象物中的嵌入,正是Manet帶給繪畫變革最核心的價值所在。接下來將分三組問題來看這些精彩的作品(1)畫布的空間。(2)光照。(3)觀者的位置。
畫布的空間
1.杜伊勒利公園音樂會(La musique aux Tuileries ), 1862, 76 x 118 cm, London, National Gallery.
本幅為早期作品,可看出在Couture畫室學的傳統畫面空間構造法。突出樹木表象的線條,表現兩個重要軸心:1.橫向軸:後排人物;2.垂直軸:被幾個光組成的小三角標明,為了加重或強調這些垂直線,通過這些小三角,整個光線可以放射出來,照亮前景。觀者或畫者看不清這場景中的景深部分,前面的人物幾乎完全遮擋後面發生的事情,人物構成一個平面遮擋,而垂直性通過相對縮短的景深又延長了這種遮擋效果。
2.歌劇院化妝舞會(Le bal masqué à l'Opéra ), 1873, 60 x 73 cm, Washington, National Gallery or Art.
十年後的作品,人群依舊,但空間被堵塞,景深從後面封閉,被一面厚牆關閉,好像要提示這裡有面牆,後面卻沒有任何可看物。兩根垂直的立柱和此處這條框住畫面的巨大橫梁,可以說後者在畫面內部突出畫的縱橫關係。景深的效果不僅消失,而且畫面前景與後景的距離也相對面短,以致於所有人物都擠在前面。景深談不上存在,相反,卻看到某種凸凹現象。唯一真實的開口,在畫中被表象的唯一開口,不向某個真實景深開放,也不向諸如天空、光線這樣的東西開放,它向著腳開放,一些褲子等等。好像同一場景,而且無限重複。
就這樣,畫面長方形的空間特性,被在畫本身中被表象的東西所表象、體現與誇大。
3.馬克西米利安的處決(L'exécution de Maximilien ), 1867, 252 x 305 cm, Mannheim, Stadtlische Kunsthalle.
整個畫面也有縱向和橫向的效果,用一面高牆的存在表明和支持對空間實行的粗暴封閉,這面高牆只是油畫本身的沿伸。所有人物都被擠壓在狹窄的地面上,就像一個臺階效果。雖然Manet沒有表象距離,但他在此運用一種古代的手法,前方的處決者比行刑者還要小,是純粹知性而非感知的認識,畫面中的人物應該也有所距離,但這距離卻不是提供給觀者所看。
距離不再為看服務,景深不再是感知的對象,空間位置與人物的距離只是被一些符號所確定,這些符號只有在繪畫中才具有意義與功能。
4. 波爾多港(Le port de Bordeaux ), 1871, 66 x 100 cm, Zurich, collection Buhrle.
本幅也沿用突出油畫是垂直、沒有景深的二維平面的事實,對於景深的缺席,Manet總是試圖在表象它時,最大限度地壓縮畫中描述場景的厚度。畫面線條交錯很像畫布本身表現出來的圖案,如果把畫布部分拿出來,會發現只視一個縱橫線和被分割成直角的線條的遊戲。就像之後的Piet Cornelies Mondrian(1910-1914)。
5. 阿讓德伊(Argenteuil ), 1874, 149 x 115 cm, Tournai, musée des Beaux-Arts
這幅畫垂直的桅杆用來強調畫面的邊緣,下方的椅子加強畫面的橫邊,特別的是畫面中的主角衣著,也是橫條與直條,這既是人物的民俗和粗曠特徵,也是畫中被表象物的特徵。
6. 在溫室(Dans la serre ), 1879, 115 x 150 cm, Berlin, Nationalgalerie.
畫面的空間景深受到多大的限制,人們的目光難以穿透綠色植物組成的壁毯,像一面紙牆豎立在那裡,前方的女子完全占據前景,膝蓋也超出她占據的前景,為的是不留下景深。而她身後的那個人物完全把身子探向觀者,因為他臉很大,好像離我們很近,他越是往前探身,他本人具有的空間就越窄。因此是空間的關閉。當然也有垂線和橫線的構成,椅背的直線與橫線不斷重複,雨傘強調了橫線,女子的衣服上半身為直線,至裙子則成橫向至扇形運動,一隻手臂垂著,一隻手臂橫放。
油畫是一個平面,一個由縱橫線構成的平面,但更是一個具有正面和反面的平面。
7. 賣啤酒的女侍(La serveuse de bocks ), 1879, 77 x 65 cm, Paris, musée d'Orsay.
畫面中賣啤酒的女侍幾乎就是畫面的全部內容,她距離畫家很近,距離觀者也很近,她突然看像觀者這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沒有看她正在做的事情(放下啤酒),她在看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另一個或兩個人也在看,看相反的方向,他們看見什麼?我們也不得而知,因為畫面被切割了,他們的目光被場景所吸引,這個場景也在我們的視線之外。
這幅畫表現了兩種目光,投向兩個相反方向的目光,投向兩個目光場景我們一個也看不到,畫面投向不可見之物,與其說這幅畫在表現可見物,不如說它在隱藏和遮蓋可見物,油畫正反兩個平面不是表現可見性的地方;相反,它是確保不可見的地方,即被畫中人物看到的東西的不可見性。
8. 鐵路(Le chemin de fer ), 1872-1873, 93 x 114 cm, Washington, National Art Gallery.
這幅畫表現得更清楚,又看到前述的兩種表現技法,重複的橫線與縱線,以及兩種不同方向的目光。
Manet利用油畫的物質性,展現了一個遊戲,讓一個平面成為正反面的平面,觀者甚至想翻轉畫布,產生想改變位置的欲望,以便讓人們最終能看到該看見的東西,而這東西至始至終都沒出現在畫面當中。
光照
9. 吹笛少年(Le fifre ), 1866, 160 x 98 cm, Paris, musée d'Orsay.
這幅畫徹底取消了畫面景深,在吹笛少年背後沒有任何空間,不僅沒有任何空間,就是他本人也沒有立足之地。放腳的地方(地板)幾乎空白,只有一小片陰影,這陰影似乎確定了背景與地板的差別,另外放腳的地方有另外更深的一小條倒影,他實際上把腳放在這一抹陰影上,像在虛空之中。
一般說來,自十五世紀文藝復興之初Caravaggio以經實現了光線完美的規律性與系統性,光源通常來自畫內或畫外,有時用一扇窗表示,來自右側、高處、左側、低處等等,畫面還會表現另一光源,在畫面人物上留下一些陰影:隆起的、凹凸的、凹陷的等等。但這裡剛好相反,畫面背景沒有任何來自高處的光照,唯一的光照似乎全部來自畫外。吹笛少年的面孔沒有留下任何凸起,只有鼻子兩側出現的凹陷,手部下方和笛子後的陰影表現了光照肯定來自於正面,他的右腳輕輕的打著節拍,腳下的兩道陰影剛好呈現對角線。以物質性而言的油畫,就好像一扇敞開的窗戶,即擺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面的話,光照是完全垂直的,作為畫布實光的光照。
10. 草地上的午餐(Le déjeuner sur l'herbe ), 1863, 208 x 264 cm, Paris, musée d'Orsay.
這幅有太多可談的,但我們只談光照,這幅畫有兩個光照系統,他們互相重疊,在景深上重疊。實際上,可以看到一種光照來自左側高處,照亮背景中的這一大片草地,也照亮女人背部和面孔,其它部份留在陰影中。這裡的光照從兩側叢林消失。面向前面的兩個人物具光方式有點特別,可以看見有一道正面、垂直的光,直接照射在這個女人和這個全裸的身體上,女人身上沒有任何光影的凹凸,沒有任何陰影,這種光是粗暴的,最後這道光到了男人的面孔上,一個絕對扁平沒有起伏的側面,而這兩個男人暗淡的衣服就是這正面光束的終點。
兩種表象系統,在畫內部重疊,給這幅畫帶來了一種不協調性,內在的異質性。
11. 奧林匹亞(Olympia ), 1863, 130 x 190 cm, Paris, musée d‘Orsay.
這幅展出時受到極大的爭議,甚至為此而撤展,市民覺得畫出了傷風敗俗的形象,但為什麼會如此被對待呢? 與Titien的《維納斯》不同,Titien那幅周圍是幃幔,光源為左側高處的金色光線而照射著。
Venus d'Urbino , Le Titien, 1538, 119 x 165 cm, Florence, Galleria degli Uffizi.
但《Olympia 》的光線為直射到她身上,這道光來自前面,相當強烈,來自觀者之處,這裡只有三種元素:裸體、光照、以及被裸體和光照震驚的觀者,也可以說是觀者的目光投向裸體,將她照亮,是畫讓原本的窺視成為可見,她只為觀者裸露,觀者的目光將她裸露。
12. 露臺(Le balcon ), (1868-1869, 169 x 125 cm, Paris, musée d'Orsay.
這幅畫將同時展現以上的空間與光照,畫面的兩側有一條條橫線與直線的百葉窗構成,加上遠方黑影不可見的窗,Manet重複使用作畫的長方形,增強它並豐富它。整個畫面主角是黑白的,背景只有多出一種綠色,逆轉了主角通常是彩色,背景為灰色的方式,結構成分不僅在黑暗中,反而加以渲染,凸顯在畫中明亮的綠色。
在這幅畫的景深表現方式相當有意思,畫面是通過一扇窗戶向景深打開,但景深又被遮住,除了裡面似乎有一個男孩拿著一個金屬物,幾乎是完全黑暗的,所有光線都來自於畫外,但光線也停留在畫外,因為人都在露臺上,裙子在白布上沒有留下任何陰影,整個陰影在畫面底部。與其說是一幅明暗畫,不如說是光影相間的畫,光在前部,影在後方,畫布的垂直分割了後方音影世界和前面的光明世界。兩個世界中的三個人物好像被懸在此處,腳下幾乎沒有支點,他們的目光投向不同方向,也是不可見的世界,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在關住什麼,這幅畫是不可見本身的亮相。
觀者的位置
13. 弗里、貝爾傑酒吧(Un bar aux Folies-Bergère ), 1881-1882, 96 x 130 cm, London, Courtauld Institute.
畫中中心有一個女侍,畫幾乎為此人而做,在女侍有一個身後有一個大鏡子,反射著這個人物的映像,這種手法常常可見,但此幅的鏡面幾乎佔據整個畫的底部,鏡子的邊緣有一條金色帶圍繞,Manet用一個扁平的面積,比如一面牆,封閉了這個空間,但這次用鏡子表現畫前的內容,幾乎不留景深,這是對景深的雙重否定,人們不僅可以看到女侍背後的東西,還能看到她身前的東西。此處光照是完全正面的,用了兩個吊燈來表現正面光源。
畫中的鏡子應該要能反映鏡前的元素,但仔細一看就覺得不太可能,原因在於女侍的映像,觀者必須從側面看才能看到畫中的映像,但如果畫家往側面移動,就畫不出女侍的身體,女侍的身體是正面的角度,因此這裡畫家有兩個不同的位置。
鏡中還可見有一個男人在跟女侍講話,但現實上如果有人在這個位置,距離相當接近,應該會在女侍衣服或大理石上留下一點陰影,然而卻什麼都沒有。如果這個位置是光源就不可能有人,中間和側面有不可相容性,也就是說這裡有在場與不在場的相容性。如果這個男人是畫家,那他視角應該是朝下的,而不是如圖中女侍看起來向水平的,甚至可能還低一點。
這裡有三種不可相容性的系統:畫家「必須在這裡」和他「必須在那裡」、「應該有人」和「應該沒人」、「應該是向下的目光」和「必須是向上的目光」,我們在其中之道我們看見的景象應該立足何處的這三種不可能性,這種對觀者所處的穩固和確定位置的排斥,無疑可說是這幅畫的基本特徵之一,也解釋了人們在觀看畫作的興奮與困惑。
古典繪畫都是通過線、透視、無影點的系統給觀者和畫家確定出一個準確的位置。但這幅畫卻是相反的,Manet發揮了一個油畫不是規範空間的特性,油畫本身就是一個空間,人們可以在它面前圍繞著它移動:面前移動的觀者,用實光直打的畫面,經過加強的縱橫線條,景深的取消,這些都是油畫具有實際的、物理的特性,這種油畫正在出現並在表現技巧中發揮其全部特性。
Manet不一定發明了非表象性繪畫,但他在表現技巧中使用了繪畫的基本物質元素,所以說他正在發明一種:物→畫,實物→繪畫,而這正是人們最終可以擺脫表象本身,用油畫純粹的特性以及本身的物質性,發揮空間作用的基本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