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在五歲的時候,就說想上跳舞課。她的好朋友當時正在上芭蕾舞課,她們常在分享關於課堂上的一切,這讓妞妞非常心動。
我問妞:「妳為什麼想去上課?」 妞:「因為我很想跳舞。」 我:「想跳什麼舞?」 妞:「芭蕾舞。」 我:「這麼明確?!為什麼?你認識芭蕾舞?」 妞:「有啊,之前我們看過一個電影《芭蕾情緣》我很喜歡。」
我其實也蠻喜歡這部電影。
我:「還是是因為喜歡穿芭蕾舞衣?我記得你好喜歡蕾絲對嗎?」 妞:「對!有想穿的衣服,但我也好喜歡跳那樣的舞。」
我承認:我在對話裡很想勸她打消念頭。因為,我對芭蕾舞有許多小時候的概念與印象,其實是有些框架的。
這好像是一個很花錢的才藝? 這好像是很重視技巧勝過於感受的學習過程?
可是,我抱著這些懷疑的同時,也深知自己本來就不是這麼了解芭蕾,實在不宜把這些刻板印象都傳達給孩子。
我:「好,我們來想想如何來學芭蕾喔。我其實也沒有很了解芭蕾舞,也許我們一邊找上課資訊,我也可以更了解這個舞。」
於是,這個有點類似「帶著孩子找師傅」的芭蕾旅程就這樣展開。
但是,我們沒有錢。
我考慮過幫她報名跟朋友一起的舞蹈班,也問過一些不同的老師、了解他們的上課方式或者收費邏輯。不過很快我就發現,我們家沒有金錢的餘裕,讓她去報名坊間的跳舞課。
只是,這個「事實」並沒有讓我有身不由己的悲情。因為,為了實現她的夢想,我開始思考有沒有其他路徑。
我現在回頭再看,如果不是因為經濟的「困境」,也許我很快就幫孩子報名了某個還不錯的才藝班、或老師,作為人生第一次的舞蹈課體驗了? 那麼後面這些思考,大概也很難想得透徹。
所以,說是經濟「困境」,這似乎也讓我有機會緩一緩,去思考:有沒有其他「我們願意嘗試也非常有意思的路」?那麼也許,這困境也就不太像是一個「困境」了。
實驗的第一條路:在家,一個人的舞蹈課
在詢問一些老師的時候,也發現不同的老師都有著不同的背景。有些老師會創造許多表演的機會給孩子,有些老師來自現代舞出身,比較偏好肢體律動,有些老師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就是跳興趣、跳開心,每堂課讓孩子開心的跳舞開心的回家就是很棒的事了。
當時,我隱約感覺,這些好像都少了些什麼。
沒有閒錢的我,在想的已經跳脫「我要選哪一個老師」或是「哪一個老師的教法比較讓我傾心」,而是:那我們想要的是什麼呢?
再更明確點說:「妞妞她想要的是什麼呢?」
這兩種思考脈絡我其實都經歷過,但差異到底是什麼呢?
「我要選哪一個老師」其實也有在思考孩子要什麼,但形式上比較是「哪一個老師的邏輯框架比較適合我的孩子」。特別是坊間的跳舞課,課堂上孩子人數算是有一定的量的,要老師去因應每一個孩子的特質而調整成每個人適合的樣貌,是比較不容易的,所以上課的邏輯會比較偏向孩子必須去適應老師。
但「妞妞她想要的是什麼呢?」則是先看孩子要的是什麼,也許,最後也會回到「哪一個老師比較適合她」。只是,當我放開了後面這些解決方法的選項,不必然被綁住只能選擇什麼的時候,孩子的聲音在我心裡自然而然的放大許多。
因此我也忍不住在想,外包教育的過程中,我們會不會因為急著選擇,而忽略留了多少時間給我們自己跟孩子去思考:我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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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你說想上舞蹈課,那你想學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在那時幾乎三不五時我們就拿出來討論。三不五時的原因是,她很多時候答案都不太一樣。
「我希望上課的時候就是一直跳舞、一直跳舞都不要停下來。」 「我想跟弟咕一起跳寶可夢舞。」(她那時喜歡打寶可夢,會上網找別的神人重新remix的寶可夢組曲,然後自己編舞來跳) 「我想跟媽咪一起跳舞,最好是轉圈圈的。」 「我想改造衣服當我的芭蕾舞服裝。」
太多答案,但答案也很明顯:學習是流動的,一開始所想的,可能一路會一直變化;另外一點顯而易見的是:她其實有決定自己想學什麼的能力,而且希望跟生活有連結的,不是斷裂的。
這些,如果要找一個老師來教,這個老師必須很了解她、也必須走進她的生活,甚至必須接受:偶爾這個孩子會想主導學習的方式與內容。
我開始思考:也許我就是那個人。
我想,我可以嘗試自己在家先帶著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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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根本沒學過芭蕾舞啊!!!!!甚至也沒學過什麼舞。
有拉,長大後有跟著阿嬤跳過土風舞、跟著朋友跳過街舞,但都是跟著學校活動必須生出一個「表演」給別人看而硬練的。
我有很愛跳舞的時候嗎?我有不在意別人眼光,就只是「愛跳」的時候嗎?
我把回憶往回推----我想到小時候,大概7,8歲,那時候我常常電視開著,不是為了看電視,而是跟著裡面的音樂跳舞。
因為小時候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大人也都很忙,我很多時候都是自己獨處。那時候,跟著音樂跳舞,是其中的管道。沒有想「學舞」,就只是「想跳舞」。
我最常跳的是「公轉自轉」。就是因為學到地球跟太陽、月亮的關係後,我經常假想自己是地球,然後我繞著太陽轉,但同時,自己也在自轉。整個客廳都是我的軌道,我邊轉,邊做出一些動作。直到頭暈到不行,倒地休息。清醒時發現被阿嬤看見,還會不好意思的假裝沒事。
那個感覺好開心、好純粹喔,好像,真的在自己的宇宙裡。
妞妞對跳舞課的詮釋,好像有一部分類似於此。我覺得我們是可以心靈相通的。另一部分我也覺得,在這個階段的孩子,對於學舞,似乎不完全是「專業技巧」的進展,可能還有更多的是與生活的連結、對自己身體的感受、看見自己的狀態。
那麼原先我的那個「對自己根本不專業」的懷疑,是不是也是一種被菁英主義綑綁的框架呢?為什麼只有「專業」的人可以當老師呢?
拋開我對「自己不夠專業」的懷疑,雖然我也還沒摸索出那我對「教學」的手感,我就決定開始安排時間在家跟她一起來跳舞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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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們真的就是只跳寶可夢組曲。弟咕是妞妞的舞伴,他們竟然已經可以自編動作之外,還自編更換位子的段落。一天可以跳上好幾次,跳到滿頭大汗。
在家裡跳,原本害羞的妞妞,可以非常專心的享受自己的舞步,她的表情甚至是進入自己的世界的。
接著,我也上網找一些素材,把來自英國、美國的芭蕾老師請來家裡,時不時我們就在家裡跟著跳。記得第一次,妞妞感到非常驚訝,原來這樣也可以上芭蕾舞課?
後來,我整個感覺好像來了,邊跳、邊找一些我喜歡的音樂,我們就跟著隨性的跳。邊跳,我邊跟她說這個音樂的故事,她邊跟著節奏跳自己想跳的舞。
這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我們蠻常討論喜歡的音樂。我經常很興奮的介紹某首我喜歡的歌、歌手、或是電影原聲帶在某個電影情節的段落,她總是很享受的聽,而且會一直要我繼續說多一點。
我喜歡電影,特別是電影音樂。我喜歡說說電影的背景年代,那個年代的價值觀,那個年代裡的主角們的掙扎。而音樂,往往就是他們心境的對白。搭配腦中的畫面,音樂就不只是音樂。
在後來的日常對話裡,發現她常常把這些「資訊」跟她的朋友分享。當她說:「我真的超喜歡這首歌(或這一段)」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原來這些都有進去她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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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來看這一段學習歷程,妞妞其實是慢熱的孩子,對陌生環境或者主流團體的氛圍,當她發現自己與別人不太一樣、還未調和,她會採取比較謹慎、甚至退後一步的方式來應對。
我在想,這個跳舞課的開始,也許是適合她的。
在這段「只有自己」的學習裡,她先學會了與自己相處,先聽見了自己的身體想跳什麼,而不是很快的因為敏感的特質,感覺到別人想給她的事物,壓縮了自己的思考空間,而打亂了自己的步調。
那時,我開始思考著「個體自學」與「團體自學」的不同。
妞妞這樣的體質,在個體自學時,可以看見每一次她為自己決定要跳什麼的時候,都是非常主觀又以個人為主體性的。她專注的思考自己想要什麼,一個人放很開的跳著她自己編的舞,想像著自己編的情節;學習的節奏可以依照自己的想要,甚至連續都跳100次的同一首曲子,也不需要覺得「會不會太多次了」。
那個狀態是什麼呢?好想試著把這個狀態寫下:
第一,我覺得那很像是一個人在最初始認識自己、與自己共舞的過程。
雖然家裡還是有他人的存在,而且很難說還是有一定的影響,但是,當她投入進去自己的世界裡面,我看到她真的進入某種「宇宙」裡面。這個宇宙就是屬於她自己的,她自己創建出來的。我雖然無法看見她腦中的畫面是什麼,猶如我的公轉自轉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是,我卻可以感覺,她很有自信。
第二,她沒有任何學習的框架,因此「學習」對這個階段的她來說,不是什麼設定目標、想去挑戰什麼技巧、什麼曲目的事,而是「非常享受自己想做的事」。
換句話說,我覺得她在這個階段的學習,是非常「當下」的:只有現在,沒有未來。
在這個階段去跟她談「一個舞者應該要怎麼樣做準備」,對她來說,很快就被拋諸腦後。她喜歡跳舞,但她此時此刻還沒有想成為一個「舞者」。
所以,孩子一旦對某種東西產生興趣,有沒有要立刻把他推向「專業」練習的必要呢?
第三,在這個階段裡,我的角色到底是什麼?
我有在「教」什麼嗎?好像沒有。或者是,我對「教」有著跟固定的想像呢?「教」一定要長得那樣子嗎?一定要專業的人給予知識,才叫做「教」嗎?
那時在繁忙的三寶生活裡,我覺得最需要用力做的事,不是想「如何教」她,而是提醒自己「抽出時間來『陪她』做她喜歡的事」。天知道,這麼單純的事,在現在其實都是很需要「努力」的事。特別是已經長大的老大,她夠大了,許多事反而會被擱置。
因此,在這個階段,正因為我也沒有介入太多,我覺得我的角色功能,不是「教導」,而是當她的學習夥伴,「陪伴」她一起學。
(在我寫下這段時,我也不禁在想,那麼現在這個階段,我給的會不會太多或太少呢?)
這個在家裡一個人的舞蹈課,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
直到,暖蛇的課在這學期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動。下回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