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古代開始討論醜陋這一話題,要將幾千年的歷史和文化分解,分成埃及、希臘、羅馬和更廣闊的地中海地區。各種故事以碎片形式流傳,透過考古發掘、翻譯和機緣巧合得以留存。西方的理想美感發源於古希臘,在文藝復興(Renaissance)和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al)的解讀中定型。十八世紀藝術研究專家約翰.喬基姆.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曾經寫道:「我們中的頂尖美人與希臘最美麗的身體相比,可能還是遜色很多。」還補充說,「希臘人在避免接觸任何畸形風俗方面非常警惕」,也不了解「那些有損美貌的疾病」。與崇尚美麗相並行的是排斥醜陋。亞里斯多德曾經提出一項法案,禁止父母養育畸形的幼兒。在斯巴達(Sparta),法律允許父母遺棄畸形的嬰兒。
除了神話故事,古典哲學將醜陋的身體放入一條退化鏈中討論,從人類到類人動物再至動物。亞里斯多德的《動物的繁殖》(Generation of Animals)描寫了物種之間的等級制度:「任何與父母親不相像的人或動物實際上就是畸形醜陋的。」退化鏈的起點始於「女性的形成而不是男性……女性實際上就是畸形的男性」。退化鏈的末端是傳說中的混血雜交幼崽,他們有人類的腦袋和動物的身體(比如人頭牛身的幼崽),或者錯誤地長得像其他動物(例如羊身牛頭)。亞里斯多德的推論反映了他所處時代的文化衝突,由區別先天畸形轉變為將「獸性」與野蠻、疾病、退化與罪惡混為一談。他的許多論調活躍了幾個世紀之久,甚至在一五一二年,西班牙人仍然引用他的觀點,以此作為侵略奴役印第安人的暴行辯解,他們認為印第安人只是「會說話的動物」。
對於那些沉迷古代外貌偽科學的人來說,古典哲學家的著作仍然十分具有啟發性。例如,吉安巴蒂斯塔.德拉.波爾塔(Giovanni Battista della Porta)在一五八六年的著作中將人類與動物類比,還有夏爾.勒.布朗於一六九八年寫的關於表達激情的藝術論文。在這篇論文的基礎上,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爾(Johann Caspar Lavater)在一七七五年至一七七八年間創作了《論外貌學》(Essays on Physiognomy),其中他提出:「善良使人變美,罪惡使人醜陋。」
十三世紀,一篇名為〈女人的祕密〉(The Secrets of Women)的醫學文章認為女人在懷孕期間如果看到任何醜陋的動物,甚至關於牠們的畫像(比如臥室牆上的客邁拉[chimera]畫像),就會生出奇怪的生物。34這種涉及母性想像的觀念可以追溯至古代。索蘭納斯(Soranus)曾寫過一篇名為〈婦科學〉(Gynaecology)的古文,他認為婦女在受孕期間不應該看到猴子,以避免生下帶尾巴的胎兒。即使到了十九世紀,「象人」約瑟夫.梅里克(Joseph Merrick)也認為自己身體之所以畸形是因為母親懷孕時看到了一頭大象。除了明顯不涉及父性想像,醜陋的歷史還包含一個為異常事件探尋自然起因的過程。幾個世紀以來,圍繞這些異類發展出許多理論,以應變對文化變遷的恐懼。
這一時期的人們對各類變身饒有興趣,從狼人到綠人、從魔鬼到巫師、從外形變化到身體嫁接、從奇蹟到魔幻。甚至在「奇形怪狀」一詞正式出現之前,像滴水嘴獸一樣守衛邊界的物種已經在建築物的裝飾以及手稿的頁邊出現。這些形象為變身劃分界限,並引發了多樣解讀。克雷爾沃的聖伯納德(St. Bernard of Clairvaux)曾經指責教堂迴廊中「荒唐的怪物」在「奇醜無比中顯出美感,卻在美感中透著醜陋」,看起來像是「骯髒的猿猴」、「兇猛的獅子」、「怪獸般的馬人」、「半人類」,和其他混血雜交動物。與此相反,為了領悟神意的多樣性,奧古斯丁(Augustine)曾說,「一個人無法看到事物的整體,問題出現在局部醜陋讓他感到不適」,他需要考慮「該部分的背景與整體的聯繫」。批判和讚美共存,美女與野獸都陷入困境。
早期關於美女與野獸的故事,來源於十五世紀末的一個童話故事《高文爵士與瑞格蕾爾女士的婚禮》(The Wedding of Sir Gawain and Dame Ragnell),在故事裡,瑞格蕾爾女士集美女與野獸於一身。亞瑟王傳奇故事將她描述為「不討人歡喜的生物/有目共睹,難以形容」、「形態怪異」且「畸形」。她臉色泛紅,流著鼻涕,兩眼昏花,亂蓬蓬的頭髮泛著灰白色,雙乳下垂,後背佝僂,身材如水桶一般。黃黃的牙齒好像野豬的「獠牙」,還把「貓頭鷹」一詞常常掛在嘴邊,使得人們將她和女巫聯繫起來。她野獸般的外表與身上佩戴的美麗珠寶以及精心裝飾的小馬形成鮮明對比。圍觀者覺得不可思議,當時的場景被如此記述:「她相貌令人厭惡」、「人們尾隨著這個無法形容的生物」、「她簡直令人厭惡」!儘管相貌醜陋,她還是說服了亞瑟王將自己許給英俊守信的騎士高文(Gawain),以此來拯救國王的性命。還要高文猜出一個謎語:「女人最想要什麼?」(答案是:自主權。)她不怕在別人面前丟臉,驕傲地提出要在王國內招搖而過,並在婚禮宴會上狼吞虎嚥。高文忠誠地信守這一艱難的諾言,在洞房花燭夜之時,新娘突然搖身變為一位美麗的女子,令他不禁問道:「你到底是什麼?」
口述與記載的多種版本,使得瑞格蕾爾女士和其他同類型的故事發生大大小小的轉變。「令人厭惡的女士」成為中世紀文學中受人歡迎的主題,十四世紀末,傑弗雷.喬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之〈巴斯夫人故事〉(The Wife of Bath’s Tale),以及約翰.高爾(John Gower)的《情人的自白》(Confessioamantis)中的〈弗洛倫故事〉(The Tale of Florent),都出現了她們的身影。在更廣闊的時間和地理範圍內,傳統故事中令人厭惡的女士往往是一些美貌可愛的女性角色。她們外表的美貌掩蓋了內心的醜陋,就像古希臘傳說中的潘朵拉(Pandora)或是梵語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的首里薄娜迦(Surpanakha)。其他外貌畸形的女性角色在文化和文明的交界處充當保護者的角色,例如具有誇張的生殖器官的凱爾特(Celtic)女神希拉納吉(Sheela–na–gigs)。
這些故事的改編反映出講述者的文化背景,美女與野獸將美貌與醜陋散播在不同的地理範圍和歷史時代。從法國的《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到土耳其的《公主與豬》(Princess and the Pig),從日本的《猴子女婿》(Monkey Son–in–law)到印第安人的《老郊狼、年輕人和兩個水獺姐妹》(Old Man Coyote, the Young Man and Two Otter Sisters),這類故事的各個版本在不同文化疆域、動植物種群中都有投射。童話故事這種文體一般會將醜陋與美麗相對比,以邪惡來襯托美好。像是灰姑娘辛德瑞拉(Cinderella)的美貌與她姐姐的醜陋就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