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8|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自責的無盡深淵

    決定開始寫下這幾個月經歷的一切的這幾天,野火蔓延數月的雪梨終於下起了大雨,上天好像知道我想洗淨我心裡沉重的罪孽。我拼命的回想所有的細節,不想錯過任何一件小事,因為我想讓他們通通成為我這輩子的養份。
    宥宥在加護病房的時候
    宥宥在加護病房的時候
    結束和里歐爆炸的急診外談話後,回到成人急診室等待沒多久我就接到警察局的電話,一位年輕警察打來跟我報告案情進度,他說公車司機被逮捕後通過藥檢和酒測,他們從監視器看到我騎車的時候沒有回頭查看,司機無能為力。這段話讓我整整快兩個月陷入十八層地獄,當時我因為無法思考,沒辦法仔細回想事發經過,我只覺得真的是我害了宥宥。
    我來不及陷入自責太久,不一會兒櫃檯就通知我們宥宥的醫生要見我們。來做解釋的是宥宥的兒科主治醫生,他告訴我們宥宥腳的傷口已經清理乾淨,全身其他部位也大致上沒事。我追問他有沒有盡量保留宥宥的腳掌,他很仔細的用我腫的跟麵龜一樣的腳解釋宥宥的右腳掌的情況給我們聽。我英文沒有像當地人這麼好,所以我聽的有點吃力,他用手比畫著我腳掌,很明白的讓我知道宥宥的右腳掌前三分之二都被清除了,他們已經盡可能的保留了後腳跟的部分。
    我想起剛剛接到的那通警察局打來的電話,我又開始跟醫師重複起「我不應該騎腳踏車載他,這都是我的錯」這個愚蠢對話,他再次跟我說很多更嚴重的車禍都是在汽車裡面發生的,並且很溫柔堅定的一再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可惡的意外,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怎麼可能聽的進去。
    現在可以去看宥宥了,我沒看到醫生也沒有處理腳傷,我們快速的趕到加護病房。到了加護病房宥宥仍在沉睡中,護士說他的情況很穩定,他們還在他的傷口上段做了暫時的神經阻斷可以維持48小時無痛,等床位安排好就可以移到普通病房了。
    因為宥宥從在急診時就會偶而清醒,禁食很口渴,所以跟我要水喝。當時我心疼的說:「現在還不能喝水,等等再喝好嗎?」他天真的問我說:「我等一下到把費那邊就有水可以喝了對不對?」可憐的孩子還一直以為等等就可以去吃把費了。所以我堅持要坐在旁邊等,我怕宥宥眼睛睜開找不到我。很幸運的我們就住在離醫院車程大約十分鐘的地方,里歐說那他回家幫我拿一些換洗衣物,因為看起來我們要在醫院住上一陣子了。
    我現在很努力的回想那幾天在醫院到底是怎麼過的,但我只記得在病房的第一個晚上我睡不著,我眼睛一閉上就是那血淋淋的車禍場景和宥宥趴在血泊中驚恐無助的小臉,還有瘋狂湧入我腦海的無止盡的自責。我閉眼幾次,它就浮現幾次。我開始打自己巴掌,想試著從這惡夢中清醒過來,也想一起體驗宥宥正在承受的痛楚,但沒有用也不會痛,我在地獄中度過這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里歐帶了一大袋東西,我無意識的看著他忙東忙西,把我的換洗衣物放到病房衣櫃裡,把盥洗用具放到浴室裡,對了,我們是重症病患所以住的是超大的單人套房。我記得他特地帶了一本我很喜歡的筆記本,小心翼翼的跟我說想到什麼就可以寫什麼,說這對我會很有幫助,因為他我知道他知道我恨死他了。我連碰都沒碰過那本筆記本,誰知道現在我會開始瘋狂的用寫下一切經過舒壓當作救贖。
    過了幾天主治醫師來跟我說他們決定要把宥宥的整個右腳掌切除,也就是從腳踝中間切除,因為宥宥才四歲還在成長,殘留下來的骨頭會繼續成長導致未來和另一隻腳的不平衡。我問了一下會不會影響他未來的成長,心想:「宥宥一直都是在兒童成長曲線的百分之百啊!我不想他以後長不高。」醫師跟我說不會動到他的小腿骨,脛骨和腓骨都不會動到,不會影響到他的成長。當然他們也跟我解釋了很多,但我都忘了,當時我的腦袋根本沒在運作,反正我很快就說好。
    其實從入院的第一天醫護人員們就不斷的跟我強調現在的義肢有多麼進步,但我聽不進去,我不斷的想起懷著宥宥每次產檢時,醫師安心數著他十隻腳趾頭給我看、和他出生那天護士當著我面數他那小小的十隻腳趾頭恭喜我的畫面,他們是從我的子宮一點一滴孕育出來的呀!我怎麼就這樣把他們弄壞了!我接著又想起再一個多月他的生日就到了。
    我每天晚上醒著照顧的宥宥,一天不知道吃幾顆安眠藥跟鎮定劑和抗憂鬱藥,每天上午里歐來的時候我就陷入昏睡,有時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幾天。
    宥宥手術後處於極度疼痛,晚上他會尖叫著醒來,滿身是汗的怒吼著說我們給他吃的一堆藥怎麼都沒效,身體因為對抗突如其來的生理跟心裡創傷,每晚都發著近40度的高燒。每當他痛起來我只能緊緊的抱著他,我唱歌給他聽,等嗎啡起作用讓他昏睡。我不敢在他面前哭,我知道孩子會吸收我們的情緒,剛入院的時候我在他面前哭過,哭著跟他說對不起,他也哭了。
    為了排除傷口感染的可能性,動不懂就被抽血讓他看到住院醫師就破口大罵,還嫌過一個護士太老太醜(其實她不老也不醜,只是不年輕而已)很慶幸我們身在澳洲,每個醫護人員都是溫柔有耐性的反過來安慰一臉疲憊又愧疚的我不用在意,孩子正在受罪,這不是他的錯,他們不會在意。一個每次都值大夜班的住院醫師還跟我說他每天早上都要被孩子們說:「走開,我不想看到你!」好幾次。我現在還是很感謝他們的支持。
    意外發生後沒幾天里歐開始很積極的看車子,傳了一堆比我們之前預算貴很多的車子資訊給我(只是二手車)要我選一台。我大發飆回傳了一封很長的簡訊說:「阿不就還真謝謝你喔!現在我終於用我兒子的腳換到一台車了!」當然還有一大堆罵他的話,他沒回我。晚點他來醫院看我們的時候,跟我說他爸爸從五小時車程外的住處要來探望我們,他可以來幫忙顧一下宥宥讓我們去看車。但我聽到之後更生氣了,跟他說我不想見他的家人,因為我看到他們說不出什麼好聽話,我總不可能跟他爸說他有個很爛的兒子吧。
    但身為一個很不會拒絕人的亞洲人,當隔天里歐照例出現在病房的時候,跟我說他爸在病房外面等他,我還是忍不住邀請他爸進來。他爸謝謝我見他,然後就帶宥宥到遊戲室玩,讓我在病房休息了幾個小時。隔天我們也利用這個機會去看了幾台車,我全程都沒跟里歐講話,也沒發表意見,後來他選了一台最貴的。他是一個非常省的人,我們平常基本的生活開銷是一人一半,我常常因為他太省不爽他。他這次買了一台最貴的車,我知道他很愧疚。
    每一個病房都會有個遊戲室
    雪梨兒童醫院裡有個由一個基金會支持的Star light room超豪華遊戲室,工作人員每天也會到病房裡娛樂不能離開病房的孩子
    然而當時的我處於非常憤世的狀態,覺得他做什麼都不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甚至對於他爸跟我說他覺得里歐一直都很認真支持著我們的時候非常不以為意。現在回想起來,他確實是大可以放手不管的。他後來跟我說我前兩個禮拜跟殭屍一樣,我才想到,有好多保險文件都是他幫我們填的,更別說目前我跟宥宥還是靠他的身份才享有這些福利。我忘記了感恩,我忘記了我還擁有的一切,我忘記我還能活著照顧我的孩子,更重要的,我忘記宥宥還保有另一隻可愛的腳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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