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美惠（四．終章）

男人的手機播著新聞報道，只見鏡頭拍攝著滅鼠過程，幾隻碩大的老鼠已被活擒在籠中，另一邊廂D議員正發表她的滅鼠偉論：香港是一個國際大都會，不能被鼠輩影響城市的衛生，再者，這不僅是衛生問題，更是形象問題。男人，你明白了沒有？這個城市不能白養你這些不中用的傢伙，在這場衛生的戰役裡，你不爭氣，就是弄髒地方的老鼠，早晚會被抓起來消滅。 男人忽然看見議員的頭上長了一對貓耳朵，背後伸出了一條長尾巴在撩撥著空氣，指甲也變尖了，像預備戳破螢幕來捉自己。他自覺跟老鼠是戰友，要共同進退，避過那些貓，更要保護小魚，因為貓也喜歡吃魚的嘛。 男人鮮有地拉開窗簾，讓月亮的銀光透進屋裡。 你需要工作，不要整天呆在這兒。小魚在水樽裡游了好幾個圈，看見男人家徒四壁。 你說得對，奈美惠。男人恍然大悟，問住在隔壁的老太太取了一個小小的保鮮袋，把小魚和水放進去，再在袋上穿上一條繩，戴在脖子上。他從玻璃縫隙中望過去女人的單位，只見女人抽著煙，呆望窗外，若有所失的樣子。 我帶你到大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吧。男人帶著奈美惠和雨傘走到街上，街上行人奇異的目光，對男人而言都變成一種艷羨的眼神。小魚在保鮮袋中不安地游來游去說，別人都不喜歡我們。男人說，吃不到的葡萄總是酸溜溜的，由得他們吧，你看今晚月色多美，就像從前的一樣美。 從前的月色？奈美惠特然有點沮喪。一切都不再一樣了。從前的大海，從前的空氣，現在都不見蹤影了。 我會把從前都帶回來給你。男人重拾遺忘已久的自信，堅定的口吻有點戲劇化。美好的從前，很快會回來。 男人走過一間電器店，櫥窗裡的電視機正播著一個魔術師，他鯨吞了大量的水，然後又不斷地拋物線般噴出那些水到遠處的水瓶裡去，觀眾都報以熱烈到不行的掌聲。男人也跟著拍掌叫好。 奈美惠，你看，很多人都看這個奇人表演哦。男人說。 他是魔術師，想必用了某些掩眼法吧。奈美惠說。 魔術師告訴男人，別以為這是掩眼法，是用性命作賭注來練習得來的秘技呢。 男人驚嘆，用性命作賭注？ 在這個社會，誰不是以性命作賭注來生活？夠膽量的才能活下去。魔術師隨即又開始更高難度的表演。他把一條金魚放進裝滿水的大瓶子裡，然後二話不說連水帶魚的喝下肚裡去，再向男人伸出舌頭。看到了沒？男人大丈夫，吞得下去，就能吐出來，來吧，爭氣點﹗ 男人又想起約拿被大魚吞掉的故事，眼前的卻是一個男人吞掉金魚呢。 他帶著頓悟的口吻跟奈美惠說，他說得對啊，我要爭氣。 小魚看見另一個電視裡播出新聞報道，D議員正批評無良商人丟掉大量金魚，相信跟年宵市場金魚滯銷有關。小魚看見議員的頭上長著一雙貓耳朵，背後伸出了一條長尾巴在撩撥著空氣，指甲也變得尖了，像預備戳破屏幕來捉自己。 你們這些死魚，令我們的城市變得臭氣熏天，全都是沒用的傢伙，巴不得把你立即吞掉呢。 男人見狀立即抱著奈美惠回家。 自從男人受到魔術師的啟發後，費索思量，想要做些甚麼來爭口氣，尤其是他現在要為了奈美惠而爭氣。 奈美惠告訴男人，就好像魔術師的表演一樣，你把我吞下去，然後再噴出來，或者能讓你一夜成名呢。 男人覺得她的建議實在瘋狂得很。我小時候只聽過大魚吞掉那個聖經人物約拿，再把他活生生地吐出來的奇事，沒想過行不行呢。男人跟奈美惠說。 你就吞掉我吧。奈美惠信心滿滿的說。 絕對不行，萬一我不能把你吐出來，就變成親手殺掉你。 若不是你給我一口氣，我也活不了。生命本來就這麼短暫，就讓我跟你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吧。 男人覺得奈美惠很有道理，連玻璃縫隙中的那個女人都像以抖煙灰的手勢示意支持他。就在月色皎潔的晚上，男人把心愛的奈美惠吞進肚裡，原本只是一趟練習，沒想過她就卡在喉頭裡，臉上一紫一白的，倒臥地上。剛巧隔壁的老太太來給他熱水，替他報警，讓救護車送他進醫院。 醫生替他拿出奄奄一息的奈美惠，嘴巴一開一合，像欲言又止。醫生問他為甚麼吞下金魚，警察問他為甚麼吞下金魚，連後來老太太也問他為甚麼要吞下金魚，他的答案都是一樣：要拾回從前的美好，就要爭氣。 男人失去奈美惠了，頓時覺得自己好像一尾魚失去了鰭，只能在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任由波浪將他淹沒。他直覺認為奈美惠比他快一步游進大海裡去，所以他總愛跑到碼頭，凝望大海，希望有一天重遇她。 男人在出院回家的路上，跟那個住在發出紅光的女人碰面，女人向他報以禮貌的微笑，他看見她的脖子上紋上了一尾小魚。 他尾隨著女人走到她住的那幢大廈，女人回頭跟他說，要不要上來喝個茶。 那個晚上，男人覺得他已經找到奈美惠，而且她把他帶進那個從前美好的大海，還有美好的空氣。 女人的單位比男人的大不了多少，牆上沒有甚麼海報，她喜歡聽的也不是安室奈美惠，而是張碧晨。她完全沒聽過安室奈美惠的名字。我不懂日文，聽來幹甚麼？不久，男人明白從前的美好，可能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之後，男人常常跑到碼頭，也不知有多少天了，只記起那裡一個釣魚漢跟他說，你每天都來這裡呆呆地望海，一望就是一整天，都幹嗎？ 男人告訴釣魚漢，我在等人。 望著大海等甚麼人？等美人魚啊？釣魚漢大笑。 你怎麼知道啊？難道你見過她嗎？男人這麼一問，釣魚漢不敢再答腔了。 或許在男人心中，奈美惠根本就是美人魚，而美人魚只活在如夢幻般的童話中。 終於有一天的黃昏，男人離開碼頭時，發現地上有一條魚在掙扎。 他知道那是奈美惠，只是換了裝而已。他喜極而泣，立刻把換了裝的奈美惠抱回家，放到洗臉盆裡去。你重生了，重生了。男人的淚滴落在盆裡，化成了魚的生命之水。 碼頭的釣魚漢趕回到碼頭，已來不及尋回丟失的魚，直氣得跺著腳。 男人看著重生的奈美惠，又看看玻璃縫隙另一邊那個還在吐出煙圈的女人，感到自己又再能回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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