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的下午一點都不想工作,翻開了國小老師拿來的佐野洋子的沒有神也沒有佛,很快地就讀完了。初看這本書的時候覺得根本就是一個青少女的日記,用詼諧的語氣描述著生活中各種荒謬的事情,比如八十八歲失智的媽媽不斷問洋子今年幾歲,結果洋子回問他媽媽,母親居然說:『我今年四歲呢!』「根本就是騙人嘛!」
或是覺得自己是個醜女並且也引以為傲的洋子卻著迷於某個叫---美麗的競技場的日本整形節目,結果一個跟自己一樣64歲的老太婆整形成功以後得意的表示:『有很多公子對自己示好』。看電視的洋子默默的嘲笑別人:「講甚麼公子這種話可是會透漏自己真實的年紀的喲」,
想像這樣的洋子可能跟小丸子一樣一邊趴在客廳的榻榻米,一邊喝茶配煎餅吧。然而這樣發著各種牢騷跟品味著生活的洋子居然是一個60多歲老太婆。
老年的洋子沒有提到老公也很少提到孩子,只講過自己結過兩次婚喔,隻身一個人住在群馬縣的鄉下,老後的日子就是常常去附近的鄰居夫婦家串門子,看著淺山、四季的花與雪,吃著土地孕育的各種蔬菜,
夏天吃著偌大的蜂斗菜跟佃煮,秋天吃朋友去森林理採的野菇,早餐的時候用麵包配著鄰居養蜂採收的蜂蜜,感受這些食物的滋味細細的滲入自己的毛孔,滲透到細胞裡的感覺。這讓我想到小森食光這部電影裡面的生活還有女主角吃著自己親手採摘、煮出來的料理的樣子。
但是洋子並不覺得自己是屬於土地的人,沒有辦法做農夫這種偉大的職業,書裡面他的朋友說
『我當了五十年的農夫,也只能有五十次的經驗,譬如種番茄,也只能有五十次種番茄的經驗』。
但是洋子說他的工作是插畫家,好像畫得不好也可以立刻重畫,跟朋友比起來她的工作簡直像在玩一樣。
蜂斗菜的浮世繪,真是神奇的植物
原來從後頭往前看生命是這樣的感覺,好像原本以為還有很多、無限制的機會和時間,仔細想想其實一點也不多。不過洋子筆下的老年讓我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樣貌,原本「老年」在我心中就像是一個很固定的名詞,就好像「雞蛋」或是「毛筆」一樣,只要說出來心裡就會冒出一個具體的圖像;老人就會講那樣的話、留那樣的髮型、穿那樣的衣服,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可是洋子這個老太婆卻讓我心中有種鮮活的畫面,原本扁平的老太婆的形象好像變得立體了起來,感覺她沒有要刻意的表現出「阿!歲月賜予我這麼多的智慧,讓我跟這個世界分享吧」,或是刻意描繪那些歲月靜好的某種安詳寧靜的樣貌,反而是頑固地活著。
印象很深刻的是在她住的村子附近有一條溫泉川---尻燒溫泉,因為想要裸體泡溫泉可是又不想要脫光光的跳進河裡,附近的居民在水熱的地方圍出了四方型,有屋頂跟圍牆的地方,知道這件事情以後老太婆洋子獨自開著車子到了六合村,行駛在沒有燈也沒有人的山路上,一邊覺得害怕好像要被巨大又黑暗的山林吞噬,可是又因為進退兩難所以只好繼續前進,開到了河谷還要摸黑往下爬,在黑色的溪裡她把衣服脫個精光,一邊泡一邊看星星,泡完以後往回爬的路上又狼狽地往下跌了好幾回,墜落的時候拔掉了不少坡上的草跟石頭,全身跌的又青又紫。回去跟朋友炫耀的時候,朋友這樣說:『妳不正常喔』,這真的完全不像一個六十歲的老人該有的行為吧。
洋子好像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正常或是不正常
「只是自己高興吧。看到沒有人見過的雄偉美景,開心得要命吧,要做的話只有天涯孤獨的人去做吧。」
「孤獨的與雄偉的大自然奮戰是需要拚上性命的,所以很有趣吧,可是覺得有趣的人也只有自己。」
這樣的孤獨沒有特別悲壯或是淒涼的感覺,只是活著的一種滋味,特別難以形容跟言說,但是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曾感受過的心情。
難以想像自己60歲的樣子,不過還記得以前青春期的自己總感覺彆扭,很在意別人的眼光,比如去吃飯想要再加一碗白飯就會想著是不是很厚臉皮,或是要怎麼跟店員點餐,如果旁邊有鏡子想照一下別人會不會覺得到底有甚麼好看的?那時候覺得自己如果已經是一個大嬸可能就不會為了這些事情感覺到尷尬了吧。
結果現在也不知不覺長到了不會因為這些事情感覺到害臊的年紀,雖然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稱職的做一個有女人味的、漂亮的女性,但是現在卻特別不希望自己從一個「女人」的身分「退役」,變成沒有性別的「大嬸」。如果到時候變成一個老太婆的自己會是甚麼樣子呢?
「人究竟要到幾歲才能成為大人?混亂迷惑只比九歲的時候更複雜,更深不見底。」
以前的自己總以為很多事情只要到了那個時候就會自然知道怎麼成為某些角色了;例如等我長到結婚的時候彷彿變成妻子的懶人包就會自動解鎖,等我可以生小孩了怎麼當媽媽的知識跟智慧就會內建到我的頭腦裡、等我成為心理師我就會自動整套的知道該說什麼話、有怎樣的生活與言行;所以等我變成老太婆我也會自己知道怎樣變成一個老人。
但是現在才發現,好像自己其實被裝在一個不斷變老的膠囊裡面,看著外面的風景一直以為自己都還是一樣的自己,某天看到鏡子才紮紮實實的嚇了一跳:原來我的臉變成這樣了呀。
三十歲的我看著六十歲的洋子,有種親切的感覺,我如果有洋子一半的成就應該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吧,可能說怎樣的話、寫怎樣的文字、穿哪樣的衣服也會瞬間拘謹起來。
但是看洋子過日子的感覺是:原來一個老人的身體裡面也裝著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好像她並沒有要說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或是勉強自己變成一個有智慧、慈祥的、端莊的老女人,她就一直是她自己,
「我只是毫無目標,轉來轉去,儘管如此我每天都好好活著、著實吃飯、大便、睡覺。」
看著路邊的小花傻笑、吃像小偷一樣採集回家的菜就覺得幸福,
「覺得今天不死也沒關係,即使沒有意義的活著,人也很幸福。真是可喜可賀。」
「至於工作,我根本不想做。」
其實寫了那麼多書的洋子根本就是一個繪本大師或是名作家,可是好像她並沒有那種要往自己身上貼甚麼標籤的意圖,或用某些形象執著困住自己,她沒有說「身為一個繪本畫家」、「身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如何又如何,她卻可以擁有全部她自己的感覺:
「什麼朝氣蓬勃的老後啦,活力充沛的熟年啦,每次看到這種印刷品我就火冒三丈。都這把年紀了,為什麼還得參加賽跑?老娘可是累壞了。不過老人或許也分為疲累的老人,與不知疲累的老人吧。累的人就堂堂正正的累吧。」
好像不用特別「成為」甚麼樣的人、或是特別要自己「放下」某些執著,「看開或是接納」,沒有這些心靈雞湯似的甜膩或是僵硬的精神喊話,老太婆洋子因為還沒有死掉所以別無選擇地繼續活著,哈哈大笑的看電視、跟植物講話、跟快要過世的貓講話,因為看到盛開的辛夷樹被移植而感動,開車去很遠的地方只為了買到想要的人蔘來料理,有滋有味的吃著人蔘雞湯飯感覺溫暖:「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不是今天也無妨。」
不特別在意自己有沒有變成某一個特定的樣子,變成某些身分,或是達到了哪些目標,不特別認真的要以怎樣的姿態活著,但是就是如此的生活著,
「有比無用之事,更讓人雀躍的嗎?無用才是人生的醍醐味吧。」
能夠說出這句話的洋子好像表達出了我一直想要說卻不知道怎麼描述的感覺,那些「厭世」阿、「講垃圾話」才感覺最快樂的我、無所事事也覺得很開心、喜歡吸貓與植物,其實並沒有甚麼想抵抗某些正確的意識型態的意圖,不過覺得這樣子也很開心得自己,好像很奇怪呀『真的可以嗎?』『這樣就好像真的永遠是一個魯蛇喔...』『怎麼一事無成呢?』
不過六十歲的洋子因為這樣的無用之用,深刻的活著。
看到他朋友在後記裡面寫到洋子打麻將作弊被抓包,卻一點都不害臊,還一副悟出甚麼人生大道理的樣子,覺得真是一個古怪又好笑的老太婆,
但是卻模糊的感受到某種凹凸不平、真實存在的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