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寫道,為了保護中華民國,蔣介石在一九五零年代,成功利用當時韓戰、臺海危機等一系列局勢,以務實外交手腕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使中華民國受到美國的保護。然而,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關係改善,在聯合國代表權之爭勝負即將分曉之際,為確保未來存活於世界,蔣介石私下對美國表示,願意放棄「中國代表權」,並可由自己以「中華臺灣共和國」為國名推動台獨建國,但不能接受美國援助其他臺獨,摧毀蔣家王朝,然為時已晚。汪浩感慨,「若如果能早幾年與美國充分協商,推動這一方案就好了。」
作者認為,蔣介石此後推動務實外交,保住中華民國獨立自主的國際空間,更在日記對中華民國清楚定位為「獨立自保而已」、「邁向獨立自強之心理」,明確放棄「反共復國」,這是對中華民國「國家定位」的根本轉變。書中更指出,從反共基地轉為獨立自保,「才有了臺灣主體性」,是蔣介石為了保護「臺灣的事實獨立」,「被迫啟動『中華民國臺灣化』的歷史進程」,「意外」促成「現代臺灣(即領有臺澎金馬的中華民國)」誕生。因此他嘆道:「蔣介石晚年處理外交和國防戰略是非常靈活和實用的,臺灣歷史學家們卻未給他這一表現應有的評價。」作者認為,蔣介石實是「現代臺灣」「意外的國父」之一。
對美國方面,「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後,作者指出,蔣經國除了堅持「中華民國」是「有效控制臺澎金馬」、在國際法理上不容否認存在的主權獨立國家外,蔣經國更領導朝野如辜濂松、宋美齡、「陳唐山」等人,運用對美國會的影響力,推動《臺灣關係法》立法。並更進一步「臺灣化」:放棄「唯一中國」正統,提出「中華民國」在《臺灣關係法》中以「台灣政府」稱呼的建議,但不為美國所採納。
同時,蔣經國推行「反共、親美、保臺」的「經國路線」,力抗鄧小平「一國兩制」統一攻勢,堅持「中華民國」主權獨立,將兩岸定調為「地位對等」,並將外交政策中心定為「確保美國忠實執行《臺灣關係法》」,對內則推動「中華民國認同」與「臺灣認同」合而為一。作者認為,蔣經國說「我來了臺灣四十年,我也是臺灣人」這句話具有「深遠政治意義」,在於促進「中華民國=臺灣」的認同。
汪浩更指出,蔣經國此舉不僅應對1972年中美簽署上海公報後,箝制「中華民國」的國際現實(若林正丈稱為「七二年體制」,汪浩則命名為「上海公報體制」),更想當「現代臺灣」的國父,因此積極推動「法理臺獨」,卻又因為平生謹慎,最終沒有走出最後一步。蔣經國最後「有意圖地」挑選李登輝為繼承人,因為他認為李登輝理念一致,相信李登輝會加速「中華民國臺灣化」,完成其未竟事業。因此蔣經國也是「意外的國父」。
作者也認為李登輝延續著兩蔣「臺灣化」、「中華民國=臺灣」的路線,面對中美兩國建交後的蜜月期,為保國際生存空間,除了持續推動非官方關係的實質外交,也透過各種曝光機會,製造兩岸是不同政治體的形象。
雖然逐步與中華人民共國建立交流管道,但李登輝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只願意堅持自己的三段論「一個中國」原則,絲毫不理會「中華民國」的意願。因此他在「一個中國」原則上並不讓步,堅持著蔣經國「一個中國,兩個對等政治實體」主張,在中國名稱未定下,抗拒中國矮化雙方為「中央—地方關係」和「臺灣是中國叛亂一省」的宣稱,繼續推動對等的兩岸定位論述作為抗衡,亦即俗稱「兩國論」的「特殊國與國關係」。
然而在中美關係蜜月期,「兩國論」受到壓制。作者認為李登輝「有意識地去衝撞『上海公報體制』對臺灣國際關係和國際法地位的框限,希望為未來的總統開路,擔當起現代臺灣國父的角色,可惜,由於中國和美國聯手激烈反對『兩國論』,李登輝最終功虧一簣,沒能將『兩國論』入憲。」
總結上述,作者認為因應著國際/兩岸關係的劇烈變動,為了確保「中華民國」在國際的生存空間,以蔣介石為開端,做出了劇烈的「政策」調整:「臺灣化」。這個政策調整以蔣介石遇到的「中」美關係改善、聯合國代表權之爭為開端,從蔣介石願意接受改名、雙重代表權等舉動,已經是「臺灣化」的開端,「中華民國」開始向現實控制領域「臺澎金馬」收縮。
而蔣經國面對著外部挑戰,除外交上更加務實外,更進一步完成「中華民國」收縮至「臺澎金馬」的政治態度,在「認同層面」將「中華民國認同」與「臺灣認同」混雜,並堅拒中華人民共和國統一攻勢,堅持「一個中國,兩個對等政治實體」的態度,並親自挑選會繼承他們臺灣化事業的李登輝作為後繼者。李登輝亦不負所託,為了對抗日益強大、美國與之親善的中國,他採取務實、製造曝光度的外交路線,並延續「臺灣化」,製造與之抗衡的兩岸/國際論述:「兩國論」,儘管受到美中的打壓而無法成功入憲,但也為未來鋪墊基礎。
作者更堅持現今蔡英文必須持續加深這條路線,說服外邦「中華民國=臺灣」是事實獨立,並給予臺灣人民未來的決定權後,看臺灣人是否有勇氣在歷史關頭上勇敢取得「中華民國」在法理上的獨立。
質疑與商榷
讀完本書,我感到好奇,作者推導出「『意外的國度』就有『意外的國父』」的邏輯連結,令我感到相當不解。難道有國家就一定要有國父嗎?國父的定義又是什麼?而且,需要「國父」嗎?又真的是「意外」嗎?
一、他們是「意外的國父」嗎?
林孝庭「意外的國度」指的是「中華民國在臺灣」,在一九五零年代因《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形成。而若林正丈所指的「中華民國臺灣化」,則於「七二年體制」的內外困境下啟動。這些都是起因於國際關係變動的「外部壓力」,作者精確地抓到了這個緊要的切入角度。然而應當商榷的是,做出走向決定者是「具有多樣的選擇性空間」、「在非強迫的壓力下」做出決定,還是框架已經架好,只能做「無奈的選擇」?
汪浩先生以「意外」有「accidental(偶然的)」和「unintended(非故意,不自覺的)」兩種意思為自己下的判斷辯駁,因此儘管兩蔣不情願,為了保住權力才做,也仍然意外地成為了國父。那麼我們更應該回到切入角度「國際關係變動」來看,或許製造兩個中國的毛澤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構出「上海公報體制」的尼克森與季辛吉等人,甚至是自1949年以後,在東亞採取行動,鞏固住兩個中國現狀的行動者們,才應該是「意外的國父」,因為他們的舉動已經決定了臺灣當時能走的路,兩蔣與李登輝只是按著規畫好的模糊路徑走,在統治基礎來源的外部正當性瓦解時,強化內部正當性來穩固統治權力而已。
比起戰後詭譎多變的情勢而言,中美兩方的行動已經是確定的,所以並不「意外」,兩蔣只是「有意圖」的採取「權宜之計」。因此,這算是意外嗎?若以事後回溯,認為歷史「不可逆」,產生帶有「必然性」的決定論思考,硬要為這三位送上「意外的國父」頭銜,或許過於牽強。
二、「臺灣化」定義為何?
本書「臺灣化」定義究竟為何?筆者先列出若林正丈「中華民國臺灣化」的定義:
即所謂中華民國臺灣化,或許可以被定義如下,即1949以後出現的所謂「正統中國國家之政治結構(國家體制、政治體制、國民統合意識形態)只統治著臺灣」的事實發生變化的過程。換言之,就是構成正統中國國家之實體的各項制度、意識形態、以及維持這些制度與意識形態存續的各項政策,也就是那些被「量身訂做」的政策與戰後國家在現實上所統治的領域、人民和歷史逐漸相符的一種政治變動過程。………扼要說明其概念,則有如下四種內容:(a)政權菁英的臺灣化;(b)政治權力正統性的臺灣化;(c)國民統合意識形態的臺灣化;(d)國家體制的臺灣化。
[2]
也就是說,「中華民國臺灣化」具有多重意涵。然而汪浩先生的意涵是什麼呢?是否僅限於政策面上的「疆域收縮」與「名號變動」?
作者亦以蔣經國「我也是臺灣人」言論說明「中華民國認同」與「臺灣認同」合而為一,就是一種臺灣化,進行一種補充。但是學者陳佳宏《台灣獨立運動史》一書,對「臺灣人」的定義提出了四種看法:
「台灣人」一辭至少有「福佬人」、「本省人」、「台灣島上的住民」、「台灣民族」四種意義。首先,將福佬人視為台灣人的同義辭,這是最狹義的用法;次之,政治菁英往往將台灣人與「本省人」交互使用,指的是一般所謂的「本地人」或「土生土長的台灣人」(native Taiwanese),用來與外省人(或大陸人)對照用;另外,近來對台灣人有了更寬鬆的定義:「凡認同台灣,自認為是台灣人的人,都是台灣人。」這種主觀的自我定義,帶著鄉土的認同(territorial identity)之涵義,也就是「台灣的人」(people of Taiwan)或「台灣的住民」(resident Taiwanese)的意思;最後,由於台獨之發展與演變,台獨者試圖以現代國家觀,進一步嚴謹且具體地將台灣人想像為「凡是認同台灣為自己的祖國,願意為她來打拼的人,就是台灣人」。也就是政治學上所謂的「台灣民族」(Taiwanese Nation),用來與中國人相區隔。其中第四種意義的台灣人認同,便是最直接的台獨認同。
[3]
他又在書中指出:
蔣經國總統晚年於某次談話中嘗自謂「我也是台灣人」,被許多人解讀是蔣經國對台灣的一種認同。當時蔣經國已經來台近四十年,對長年相伴的土地心生認同感,這是極為自然的道理,但蔣對台灣的認同到底是何種層次,則有待推敲。依據蔣經國之子蔣孝勇的看法,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除了認同台灣之外,更希望在台灣的人民,了解自己也是中國人。」蔣孝勇認為,後來的人沒有強調蔣經國對中國的認同,是一種「斷章取義」的解讀。
蔣經國時期堅持「中國統一」的政策,將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份,不可能將「台灣認同」至於其認同的最高層次,頂多是其中國認同框架裡的「次認同」,與中國認同下的「江浙認同」或「廣東認同」相類。所以,蔣經國所謂「台灣人」之語,並無法掩蓋其最終認同 — — 「中國人」。此台灣人云云,頂多屬於前述所析的第三種意義即是「台灣的人」(people of Taiwan)或「台灣的住民」(resident Taiwanese)。
[4]
陳佳宏的說法,或許可以給予本書作者「中華民國臺灣化」的說法一點補充,但同時也指出了是在「中國認同」框架下的次認同而已,這樣的「臺灣化」與若林正丈教授所指的臺灣化,或許仍有不小的差距。
本書強調的「臺灣化」,只能是「政策」上的變動,事實上並沒有「理念」乃至於「建制」、「法理」的改變,他們並沒有轉而認同「臺灣」作為一個法理、事實上都不屬於中國,與中國斷絕關係的現代獨立國家觀,這些措舉頂多只能是「有意圖」的「權宜之計」,這從他們仍然不願意變動中華民國法理仍是「領土治權轄於全中國的合法政府」框架一舉可見,蔣經國仍然堅持「一個中國,兩個對等政治實體」,而李登輝的修憲雖然有向前一步,但仍然並沒有動搖這個憲法法理上的歸屬,後面的三位總統,也同樣沒有改變「法理一中,事實上獨立於台灣」此一路線。如此又怎麼能說那三位是建國的「國父」?以相較於美國建國之父的尊崇性比較,筆者認為,對於上述三位顯然過譽。
三、本書的「國家定位」?
正如我一開始指出的,這本書也在談論著「國家定位問題」。這個非臺灣本土誕生的國度「中華民國」,偶然與臺灣緊密結合(而臺灣則是被迫緊密結合)後,必然面臨著「國家定位問題」,因為「中華民國」與被迫結合的土地,兩者的定位本來即是不同的。因此,當我們商談這個國度,必須理解這國度所具有的數種國家定位傾向,可粗略將其呈現為以下光譜:
兩岸統一 — 獨立的中華民國(臺灣,仍代表中國)—中華民國獨立建國(僅限台澎金馬)— 臺灣獨立
光譜中最兩端,為與中國統一(不論是否被迫),和毀棄中華民國憲法與國號、以臺灣為國號獨立建國並取得國際法上的法理獨立資格,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員。光譜中間的「獨臺」與「華獨」,前者的意思為中華民國是獨立國家,法理上仍代表全中國,但目前是為在臺澎金馬上的獨立國家;後者則意指中華民國是獨立國家,但國土僅限於臺澎金馬,法理上僅代表臺澎金馬,不代表中國。
[5]
本書主旨,簡言之為中華民國如何從「正統中國」走向「獨臺」,以及預測其後的變化。兩蔣時代或許可以歸類於「獨臺」,李登輝有滑向「華獨」的傾向,其後三任總統,又滑回「獨臺」的立場上。可以說,汪浩先生想要描述的那一條發展脈絡,事實上已經是許多人所認識到的「獨臺」路,這也是汪浩先生所欲描寫、定義與支持的「現狀」。
結論:臺灣的未來由臺灣人自己決定
筆者心中仍有許多罣礙,例如作者對毛澤東的評價事實上適用於他溫情敬意筆下的蔣介石;退出聯合國的幕後實是兩蔣意圖不明,而使美國友邦無法採取動作,更別提美國早已提供兩蔣替代方案;〈序言〉中說「臺灣人民」形塑現代臺灣,但書中卻毫無提及;海外台獨在《臺灣關係法》成立上的影響力絲毫未提,卻對蔣經國過度美化。上述種種否則難免仍讓人覺得是否有過度推論,甚至是為其建立歷史上統治正當性和合法性的可能。
試圖重新詮釋歷史是大膽的嘗試,但是否有需要因此為前人安上意義未明、具有尊榮且造神的「國父」稱號?我認為並不需要。因為歷史情境中每個因素都互相牽扯著,又怎麼能決定性地下這樣的判斷,說他們是「國父」呢?過度吹捧實為不宜。而一個國家其實未必需要國父、國母,需要的毋寧說是能夠反映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權益的領導者。
妾身未明、名不符實的「國家定位」實是最核心的議題,亦即「統獨議題」。從「正統中國唯一代表」、「中華民國在臺灣」到「中華民國臺灣」,是這個模糊定位的演變史,也是戰後臺灣的發展史,在面臨當前局勢風雲變幻的情形下,我們不再需要冠上「國父」之名的威權時代獨裁者,恣意妄為地決定臺灣和人民的未來,民主化後的臺灣,需要由臺灣人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界定清楚自身究竟選擇成為「中國」還是「臺灣」,如此才能明確「國家」和「國家利益」為何?
在「中華民國」和「一中憲法」的架構下,終究仍然是爭奪「誰是真正的中國」,儘管現在已經從「代表唯一正統中國的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在臺灣」到「中華民國臺灣」,逐步產生了演變,但這遠非終點,我們最終還要做出抉擇:是要當「臺灣」,還是要堅守我們仍是真正的「中國」,要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爭奪誰才是統治中國的「合法政府」?這樣才能界定出這個國家的核心利益,藉此做出行動。
我認為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真正的中國,並藉由改國號、改憲法,立足於「臺灣」這個國家的基礎事實,直接告訴國際我們明確與「中國」做出區隔,才能進一步行動,廓清他國的利益為何,明白應該站在哪一方,應對外交局勢的瞬息萬變,藉此進一步思考即使是國民也能做些什麼,以確保在一個極權主義鄰居虎視眈眈下,「臺灣」這個國家和「臺灣人」的存在、安全與未來道路。
[1]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三段論一中原則即:「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神聖領土的一部分。」一中原則下,沒有「一中各表」的模糊空間。
[2] 若林正丈著,洪郁如等譯,《戰後臺灣政治史:中華民國臺灣化的歷程》(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4),頁15。
[3] 陳佳宏,《台灣獨立運動史》(台北縣:玉山社,2006),頁481。
[4] 陳佳宏,《台灣獨立運動史》,頁482。
[5] 本文此方面受益於傅雲欽先生投書民報的此篇文章。
〈「華獨」有三派,有好有壞〉,民報,2015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