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3/09閱讀時間約 47 分鐘

《加蚋堡殘花》拾玖、主秀

    「你在想什麼?」
    「啊?」
    「在發呆啊你?」
    「……沒有。」
    父親後事結束後,已過了幾週;我常獨坐父親的書房門口,看著。父親的書房看起來,擺設都是圍繞著桌子的,那張書桌併在牆邊,每一日的早晨,陽光便照射在厚實的玻璃桌面上。
    「欸,稘宥,」大姊見我時常呆坐門口,不時的就來敲我腦門。
    「你很想爸嗎?」
    「我嗎?」大姊這一題,是個耐人尋味的大哉問。
    「想吧。」
    「哦,我也是。」
    「大姊你也想爸嗎?」我看了大姐一眼,有點意外。
    「嗯。本來覺得自己不會很想爸,」大姊看著父親的書房,笑得淡然。
    「可是很奇怪,爸走了以後,就開始會想他。」
    「我也是。」
    按習俗,女子出殯時不捧骨灰、不隨車;所以那時,只有我去了靈骨塔,連母親都沒去。想來很是諷刺,父親的最後一程,只有與他最為生疏的我參與了。
    「可是媽好像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嗯,是啊。我覺得媽就是吧。」
    母親是看似不受影響的人。
    自父親過世之後,母親的日常起居一如往常,絲毫不變。但除那一日多盛了一碗湯外,母親再無其它表現,我不明白之於母親,父親的離世造成了什麼變化,但母親斂起了一切的雜緒,好端端的生活,似乎也就夠了。
    「呼——」我呼吸那一大口,試圖驅走心裡鬱悶。
    早上,我與母親招呼過後,便出門去,四處走走。周遭景色仍然,我卻有感不同,樹仍是樹,天也是天,鳥鳴嘈雜,偶爾攪和車聲。
    「嗯,白菜。青花菜。辣椒。」我喃喃自語,準備去菜市場,替母親買菜,圖中細看周圍景色,總是有感不同。
    「稍微變了。」
    有所缺失,不言而諭。我切身明白,父親雖然去世,但周身一切不變,是自己心裡有所缺失了;只是,我卻也不明白還有何事能將之補足。行過街巷,唯有記憶是我手推父親輪椅,四處走晃。悔之不及的,是父親那些行進間的喃喃,我竟仍是疏忽未聽。
    「唉。」父親到底說了什麼,是不得而知了。
    這一早我漫步街頭,像是遊蕩,走出巷口,街道車水馬龍,吵鬧。幼年時,這周遭閒晃是我習慣,下了課,我常於街市閒晃,多數攤販都要認得我。偶爾見到母親,便會直接帶我回家。如今,我對這街市已然陌生,長大了,離了家,生活是豐富,也就不閒晃自家附近。
    到了菜市場,我穿梭人群,雖說自己體格輕薄,卻仍感擁擠。
    「嘖。」我在菜攤前,幾欲伸手抓高麗菜,卻不斷遭人推開。看來,是我低估了主婦們——他們平日無害,實則日日穿梭戰場上,這菜市場說是戰場亦不為過,除卻那叫賣音聲宏亮,主婦們竟也能以絲毫不遜色聲量詢問各式問題。其中,最為常見的便是殺價、貶損商品等語。
    但這些話語聽來貶損,實則無人在意。不僅主婦們不在意,哪怕是攤販也都氣定神閒,哪裡像是販售東西被貶損樣子。稍加貶損,不為別的,最要緊東西便宜點,買了滿足,那攤販也同樣明白,菜被嫌棄又如何?終歸是想買才嫌,既然如此,也就予個便宜,有何不可。
    「豪氣。」那菜販喊聲之大,我不禁要讚;其數分鐘未曾歇停,宏亮聲響帶點沙啞,可見辛勞。我稍稍推進,見到架上小白菜,看來不錯,便欲伸手拿去;但摸上去,卻摸著了另一隻手。
    「啊,抱歉!」
    「沒關係。」那雙手也是氣定神閒,緩緩地將小白菜拿了起來。這聲音熟悉,我一抬頭,那手拿著白菜,遮在我眼前。
    「哦,好白皙。」
    「說什麼?」小白菜一拿開,後頭是惠君姐的臉。
    「啊,」我一時呆楞。「惠君姐也來買菜啊?」
    「對,買菜。」她小白菜稍稍高舉,敲了我頭。
    「白皙嘛齁?」
    惠君姐那一敲,我只得笑笑。
    「怎麼那麼久沒來?」惠君姐這提問,我心裡一時間涼了大半去,不知如何回話。惠君姐見我不說話,沒有多問;過段時間,我與惠君姐才一起出了市場巷弄,找了地方坐著。
    「心情不好?」惠君姐這說話,還一邊整理菜籃,我一邊瞧著她,一邊點頭;我想,惠君姐見我不說話,也是明白,所以不多說。
    「想說再說,不想說,來吃吃豆花也行。」
    「……謝謝惠君姐。」
    「對了,」惠君姐拿了把莧菜,塞了我袋子。
    「這買太多,給你們煮。」
    接著,惠君姐跨上機車便逕自騎去。我看看袋裡莧菜,突然有所思。
    去年,我認識的,那是夢露,是在騎樓下攬客的主婦公敵。男人們閒來無事便遊走騎樓間,逐個挑選,享受享受皇帝選妃之樂,選到了她,她便替你解慾;不過我所識得夢露,如今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惠君穿梭主婦間,尋肉挑菜,同樣存在競爭,今昔大不相同。
    「惠君姐也不同了。」
    「惠君姐,」我再看看那莧菜,不覺笑起。「挑的菜都好漂亮。」
    近午時,母親見我提菜回家,便先準備炊事,不過母親翻開塑膠袋,看見莧菜卻是滿臉疑惑。
    「莧菜?稘宥,你不是不吃莧菜嗎?」
    「哦,那個哦。你就煮啊,剛剛遇到朋友送的啦。」
    「朋友?」我見母親仍一臉狐疑,趣味。
    「反正可以煮就對啦。」
    十一點。我與母親一同作炊,大姐正醒,便來了廚房前,瞧著我倆。按以往說來,都是大姐幫忙母親廚房雜事,現在倒有不同;大姊觀看我與母親一同忙碌,表情玩味,像是見了奇景。不過,半年多來由於父親關係,我常要入廚房,不僅僅切菜備碗盤,其實也常要幫火,如此下廚,倒也有些興趣了,在廚房間忙碌,可謂心得。
    我將惠君姐予我的莧菜切段,再一同入籃子裡洗,熱油後簡單的加入蒜頭,爆香,菜便下鍋。
    「好香。」
    除我炒了道菜以外,母親也滷了蹄膀,原先還要再煮個湯,我與大姊怕吃不完,便不讓母親煮了。如此,桌上便只有兩道菜……偌大餐桌上只不過擺兩道菜?多了,我便端去了客廳。
    「啊菜咧?」
    「客廳啦!」我聽聞母親提問,便喊聲,母親聽我喊聲,端菜來了客廳。
    「你要在客廳吃哦?」
    「嗯啊,菜少可以配電視。」母親聳了肩膀,放下了菜,也喚大姊來客廳吃。
    這一餐,我們開了電視,轉了午間新聞,三人就在客廳,吃著飯。
    父親恐怕是不曾想過家中這畫面的,三十年,家中午、晚餐,是不曾離開那張餐桌,菜也是不曾少過,父親要是看了,恐怕覺得沒秩序。
    「秩序?」
    如此想來,父親書房使用多年,不曾有過一絲紊亂,有條有理。那書房,就形同父親一般存在,我吃食完畢,想起父親書房,還有厚實玻璃桌面,周圍那五大櫃的書冊,圍繞桌與窗,仔細看來,真是莊嚴場所。想到此處,我便瞥向母親,打歪主意。
    「媽,爸的書房可以看看嗎?」
    「書房,你要看什麼?」
    母親稍稍瞧了我一眼,小做提問,不過隨即挑眉,搖搖頭;我又看了看大姊,大姊同樣聳聳肩。「是不管我吧?」我喃喃,便獨自往父親書房走去。
    父親的書房,味道與家中任一地方都不同;站在門口並不覺得,但走進來,便發現都是書紙味道,舒適。但這股瀰漫書房的味道,雖然可稱之舒適,卻夾敘了諸多塵味,我明白,那是因為父親書房無人使用,所以味道生了去。書櫃上,琳瑯滿目的,是許多財經雜誌、人文史地、奇聞軼事、及百科工具等書本,其中,也還有些養生書籍。
    「養生?」
    我瞧著那一櫃上養生書籍,一時間不知自己是笑是嘆。這書房裡五大櫃,養生書籍便佔了其中一櫃的三列,而父親卻是病重過世的,實在矛盾。我信手取下櫃上養生書籍,隨意翻閱,內容記載食性燥涼、氣血運行、以食養性等漢方術理。其中不僅吃食考究,更有睡眠時辰、飲水時辰,還要按時間、忌涼食、燥食,頭頭是道,就不曉得父親照做否。我又拿下一本書,正要翻閱,突然發現後頭還有一層,全是黃色藥罐。
    「好多。」我一一拿起,有七八罐。
    「爸爸以前吃的,」母親見了我翻藥,走了進來。
    「不過後來就不吃了……都是一些沒用的藥。」母親語氣無奈,看著那些藥材。
    「你要不要搬回家住?順便把這間整理掉。」
    「啊?搬回家住嗎?」
    母親問我,我才想起當初搬出去,是因為父親壓力;母親是明白的,父親總是用「兒子不成材」的眼光看著我。那幾個月,我經常遭受父親酸言酸語。那時父親最常提問,怎麼畢業了不找個好工作、怎麼待在家裡不像讀完了書要拼搏等,我每每耳聞父親這提問,刺痛。
    當時畢業,我其實還有恐於這社會。畢業前,我常聽父親喃喃,說工作不好找,若不讀好書,更難。我自知,父親看似自言自語,但那話其實是對我說,或說我自個明白吧,越接近畢業,心裡越發緊張,怕自己就像父親說的,不爭氣,也找不著好工作。
    「那……」我看看母親,再看看這書房。
    「就搬回家住吧。」
    隔日午後,我到豆花店,美麗姐見到我,笑容滿面,笑得簡直呲牙裂嘴,我見她這一臉,笑了起來。
    「美麗姐你笑成這樣,好醜——」話沒說完,我便遭美麗姐大手一揮,拍了下響頭。
    「你才醜啦哈哈!」
    「啊少年仔怎麼這麼久沒來啊?」
    「啊哈哈……幾倆有點忙啦。」
    「什麼幾倆有點忙啦?」
    「家裡、家裡。」
    「這樣喔,」美麗姐坐到一旁,惠君姐從廚房出來,見了我倆,也隨即坐來一旁。
    「啊是在忙什麼啦?」
    「啊你靠北喔!安靜讓他說啦!」
    我見惠君姐拍了美麗姐一頭,笑了一下。
    「就上個月,我爸去世啦。」
    突然美麗姐一個眉頭皺了起來,眉毛都變了八字,愁眉苦臉,好像不知該說什麼。我見了美麗姐這臉,明白她想法,方才笑臉嘻嘻與我說話,想不到我開口竟說父親去世,怪不得尷尬,心裡還要歉疚。
    「美麗姐,沒事啦。」我拍拍美麗姐的手,又看看惠君姐。「其實我自己說不定都沒有很難過。」
    此話不假。父親過世也已足月了,我到現在,仍然難以梳理心情。這份難以梳理,並非是純然的難過,其中也飽含各種心緒;最重要的,我反覆思索父親與我之間,其實也曾有些許快樂。想起那一日夢見父親駕車,他問我要去哪裡,雖不明所以,卻是有些許開心。
    彷彿在那樣的提問之後,我便有了些方向,縱然還是有些飄渺。
    「所以我上次才問美麗姐你,喜不喜歡自己的爸爸。」
    「這樣喔,」美麗姐歪了個頭。
    「啊我後來就懶得想了啦,我覺得我家裡應該不錯吧?算喜歡啦,就是死得早……啊對不起啦,不是故意要講到這個。」
    「哈哈,沒關係啦。」
    「這段時間總覺得,有點遺憾,可是又好像我爸過世之後,家裡變了。我跟我媽、我姊都比較有說話,有時候,我們會一起討論我爸。」
    「以前不會嗎?」惠君姐說。
    「不會。我家大概是那種……我爸一出現在客廳,客廳就幾乎沒人說話,出現在房間,就只會是唸人的那種。」
    我不覺輕笑。以前父親未過世時,家裡明明是那樣無趣,倒是父親過世之後,家裡卻會聊聊天、談論父親了。不禁令我思索,幾年前父親住院那時,若自己回家去住,是不是也會如此一般與大姊、母親一同閒聊了?
    「你爸很無聊吶,我爸就不會,笑話一堆。」我見美麗姐一邊打哈欠,一邊講她父親,便想起心裡還有問題。
    「惠君姐,那你爸呢?」惠君姐聽我提問,半吊著眼,嘴巴又噘了起來。
    「嗯,我爸喔……」
    我見著惠君姐表情,饒富興味,但腦袋轉動,卻是回憶雜然。短短時間裡,惠君姐不知作何思索,時而咬唇、時而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自惠君姐表現來看,定是千頭萬緒的。因此我與美麗姐悄悄相視一眼,默契了起來,什麼也不說,就看著惠君姐搖頭晃腦。
    「嗯,不喜歡吧。」
    「不喜歡還要想那麼久喔?」美麗姐一聽,隨即答道。
    「啊閉嘴啦你!」
    「哈,」我見美麗姐又挨頭上一掌,不禁笑起。
    「可是惠君姐也不曉得這樣說對不對吧?」
    惠君姐聽我那麼一說,瞧了我一眼,又往桌面看了去。
    「跟你一樣。」惠君姐這一句,應了我心裡所想。
    如我一般,惠君姐同樣不曉得自己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父親,然也不知父親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一年我思前想後,本想明白明白這一切。不料,時間晚了,日子晚了,父親的身體也晚了,這一年所發生事情,都像是霎然間的,沒什麼是來得及的。如此,留下諸多懸念,再不得解。
    「其實,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心裡突然覺得很後悔。」語畢,我低頭,眼前又模糊了起來。但有感惠君姐的手溫慢且輕,撫著我的背。
    「他住院五年了,我都沒去看他幾次。」
    話音落下,我竟一時語塞。片刻間,其實想說的話,還多。但心緒雜纏,卻突然什麼也說不出。那些未出口的話語,嗆在喉頭,幾乎令人暈眩,我不舒適,便趴上了桌。
    惠君姐與美麗姐的手,一同輕輕的,在我背上輕拍。她們手掌溫暖,令我更加難忍,憋著不住,抽泣不斷,涕淚都黏去了桌上。不知過了多久,或許累了,或許哭得太多,不覺間,我沈沈睡去。
    那夢裡,眼前有由灰而白格狀天花板,我明白是醫院病房。動彈不得,我只有雙眼骨碌碌地不斷四下觀看。但除綠色布簾外,我再無法看見任何人事;那光影在天花板上不斷轉換,白晝夜半,往復不斷。我自知周身皆廢,只有珠淚幾點,不時滑落,起初仍想掙扎,久了,也早已不欲思動。
    如此,日月懸替,走了春夏,來了秋冬,更迭無盡,早已不測幾載;而我亦逐日混滯,思緒漸空,仿若木人。爾後,日月懸替越加頻繁,終至一片黑暗,布簾也緩慢消蝕殆盡,乃至病床,我便落下無盡深淵。
    我猛然驚醒。惠君姐正在一旁抽菸,美麗姐在後頭,哼著歌,聽來正忙。
    「醒了?」
    「嗯……。」
    惠君姐見我無精打采,拍了拍我的頭。
    「打起精神,總要遇到的事情,過了就別多想。」
    「惠君姐,你爸去世的時候,你是什麼心情?」
    惠君姐輕瞥了我一眼。
    「臭小子,」她哼了口氣。「我爸還沒死,」
    「啊!抱歉!」惠君姐笑了笑,不過,那是抽笑。
    「應該吧。應該還沒死。」
    我驚覺自己失禮,趕緊道了歉,但卻難以明白惠君姐抽笑意味。那笑容一抽、一抽,冷漠極,不似提起自己父親樣子。
    惠君姐模樣,倏然間成了夢露,成了騎樓底下,與誰都毫無關係的那個夢露。我與惠君姐相識,時間不短,若非我問,惠君姐自個對於家裡,是隻字不提的。但即便我向她詢家裡事,惠君姐予我感覺,卻是無牽無掛。一來,惠君姐表現似乎已無家人,二來,農曆年時,惠君姐是與美麗姐一同過的。
    若依此想來,惠君姐之於父親,恐怕非怨即恨,否則又如何要到這般年紀,父親仍在,卻不曾歸家?按那冷漠抽笑,我心裡依稀有底。
    「惠君姐很久沒回家了嗎?」
    「……嗯。」
    惠君姐又再燃上一支菸,放了嘴上,卻沒抽氣,只是靜默。
    「都三十年沒怎麼回家了,」說完,她大吸一口菸,又像沈思。
    「上一次回去彰化,好像是十七年前,我媽去世的時候吧?唭!我媽過世,我只有去到最後一天,沒人通知我,還是一個鄰居看不下去,才翻了我媽電話,打給我。七七四十九天,一個半月,我還一直寄錢回去,寄了三次,我爸拿了錢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辦後事,」
    「我連一次經也沒唸到。」
    說了個段落,惠君姐輕吐雲煙,遮去了大半張臉。不曉得是否因為抽得好大一口,那煙霧,好濃。濃的我看不清惠君姐臉龐。
    「最後一面也是,都沒見到。」她的聲音穿過了冉冉白煙,低沈、厚實,可是平淡語調,卻好似藏蓄諸多怨憤。
    「所以那一天我也沒回家。我十九歲來臺北,只有我媽去世的時候才回彰化一次,結果連家門都沒進去。那時候都已經三十八歲了。」
    「為什麼沒有通知你啊?」
    「不知道,」惠君姐一面說,一面擺弄手上燃菸。
    「可能……就是對我這個女兒不怎麼在意吧。」
    惠君姐說到此處,又是唭唭抽笑。
    「我十九歲的時候啊……彰化的打工做膩了,就跟我媽說,我想去台北打工。我媽一直勸我不要,我本來也想說那就算了,結果我爸那時候就說了一句『想滾就快滾』,我氣不過,隔天就上了臺北,」
    惠君姐說到這裡,停下了。她直拎拎的看著我,頗有意味。
    「怎麼了嗎?惠君姐?」
    「突然在想,要不要叫你拿紙筆,剛認識的時候,我們一講話你就會拿紙筆。」
    「啊……對。」
    那也不過去年的事。我獨身一人溜去那萬華西昌街,是為寫些故事,所以訪談;他們講什麼我都急筆書寫,久了,熟了,早也不再視她們為訪談對象。那書裡故事也早停下了,自過年以來,忙於工作,勤跑家中,不覺間「書寫」一事,竟已擱置無感。惠君姐這提醒,令我恍若隔世。
    「是很久了。」我笑笑,便囊中翻找。才發現自己忽漏書寫也就罷,數月時光,我竟都任由紙筆囊中溺塵。
    「唉!失格。」我由笑臉轉為慚愧,將筆記簿與筆抽了起來,抽一旁衛生紙擦拭。
    「惠君姐,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提醒我要寫東西。」
    惠君姐挑眉作笑,繼續抽她的菸,一邊瞧著我打理那隻筆上蒙塵。
    「讀書的,對筆就是不一樣。」
    「我被教訓過啊,曾經帶著作品去給一位老師看,結果身上沒帶筆,被訓了一頓。那位老師說他『不跟身上沒筆的人打交道』,所以那之後,我就受老師教訓,身上一定要帶筆。不過,都這個時代了,其實還是用電腦比較多。」
    「你惠君姐老人了,電腦不懂。哪像你那麼忙?」
    我笑笑,將擦拭好的衛生紙置放一旁。美麗姐走來一旁,自牆角拉了張躺椅。
    「惠君,我先睡一下啦,啊櫃檯給你弄喔。」
    「你睡啊。」
    美麗姐雙臂一伸,便去了後頭廚房,上了躺椅;我遠遠看她十指交扣擺放大肚前,可愛。
    「剛剛說到哪裡啊?」
    「你到了臺北。」我看著惠君姐,提心,隨時要作書寫。
    「哦,臺北,」惠君姐又抽了口菸。
    「我十九歲到了臺北,那時候在歌廳唱歌……你有看過歌廳嗎?」
    「聽過,電影裡也看過啦。」
    「唭!真的年輕。反正大概就是一堆人在裡面搖來搖去跳舞啦,不過只有週末的時候,平常日就是很多張圓桌,然後有一個小舞台,我們在上面唱歌,下面的客人就聽歌。有時候稍微下去跳個舞,讓客人塞小費。」
    「所以惠君姐……很早就……」
    「很早就在做這行了啦。」
    我只是點點頭,惠君姐則是挑了個眉。
    「不過,一開始也不是那樣。一開始我只是去唱歌。」
    「哦?惠君姐你……唱歌?」
    「對啦,唱歌。一臉不相信哦?」
    「哈……也不是,就是覺得很意外,雖然我也沒聽過你唱歌。」
    「不過,唱得再好也沒用。成不成功都是運氣。」惠君姐小飄了個白眼予我,又笑笑道。
    「現在想的話就覺得那時候很蠢。……到了臺北也沒想什麼,知道很多藝人都在歌廳唱歌紅的,就自己跑一間一間歌廳應徵。一開始老闆就跟我說,只是唱歌啊。我想紅啊,唱歌當然好,就答應了,本來也只是唱歌啊,慢慢的就有些客人會叫你過來,說要給你小費。一開始給幾個錢,摸摸小手,吃點豆腐。我有點驚訝,可是又覺得沒什麼,就算了。」
    「後來慢慢的,他們給小費的動作越來越吃豆腐,有時候摸個小手還順便摟個腰,摸個腰再順便滑去屁股……」
    三十年前,惠君姐到了臺北,並非獨自一人。她笑起,說起這段往事,臉上的表情總令我摸不清是淡然亦或漠然,那個帶惠君姐去了臺北的男人,在兩人一起生活的一年後,便消聲匿跡了。
    惠君姐每一次笑,都像付恨,也像自嘲。她說,什麼都很平常,什麼都還一樣,普普通通的。只不過,那一日回了家,就沒再見過那男人了。他連衣服都沒帶走,倒是兩人一起攢的錢,全沒了;不說家裡那隻透紅色的破碎塑膠豬公,就連到了郵局,簿子一刷,連零頭都沒有。
    「錢不多,剛到臺北也存不了太多,」
    「倒是屋裡沒了人影,更難過吧。我以為可以變成家的地方,原來不是。」惠君姐說的什麼,我是明白。
    家。
    惠君姐將那四坪大的房間當做了自己的家,那家裡也曾熱鬧了四季,但卻又很快的空了下來。若說完全懂了惠君姐那種心緒,是假話,但我依然切實地受了惠君姐那句話裡的淒涼。一年時光,兩人在那狹室之間生活,不知多少次的蹭衣共食,不知多少次的魚水相擁,都在那一日之後,成了往事曇花。
    「最怕的,是你還會期待哪一天回家,好像開了門,他就又會在了。」
    她仍在歌廳事藝,在這個地方,沒有哪個賣藝的擁有真實名字。
    所以理所當然,她不能是惠君,那名字老而俗氣,人們不愛,所以她成了夢露。唱些時下流行歌曲,偶爾在主秀前暖暖場,沒人在乎;管你是夢露、可柔、心蘭、薇薇安,都比不上主秀來的二、三流藝人。在那個年代,真正的演藝圈,不在電視台裡,而是在那些到了夜晚便擠得水泄不通的歌舞廳中。
    那繁華夜色,魅幻舞台,是當時那個只有負責暖場的夢露,唯一憧憬的。哪怕男人跑了,哪怕自己一人住在四坪大的寂寞狹房中,只要夢露還能唱歌,那又有什麼好怕的?是啊,有什麼好怕的。
    所以夢露日復一日,梳妝打理,那金色的假髮只要戴上了,她便覺得自己像極了地下鐵通風口上的那夢露,肉唇肥紅,眼帶迷離,即便是暖場的前秀,臺下男人們對她,至少也稱得上是目不轉睛。
    夢露的歌聲如此,悠揚往復,在舞廳迴盪了幾年。但夢露也慢慢的知道了——對臺下聽客而言,她的歌聲不過就如同這大段日子一般,零碎而重複。人們更期待那些主秀上的巨星,自己卻好像永遠都無法成為臺上的主秀。
    「很累啊。有時候唱著唱著,會覺得我怎麼還在這裡,唱到都快哭了,客人還以為你唱得好投入。」如此一久,她也唱得意興闌珊。舞台是她唯一期待的事,但能怎麼辦呢。
    「待了四五年,還是一直負責前秀、暖場。所以我就去找老闆,結果你知道老闆說什麼?」說到這裡,惠君姐又大抽了一口菸。
    「他就跟我說『惠君,你下班來辦公室找我。』。」聽惠君姐說,也就約略明白,顯然老闆別有意圖。
    於是,夢露進了老闆辦公室。晚上下了班,也已近午夜,其他人也就收的收、走的走;辦公室裡擺著大尊關公像,一旁還燒著檀香。那時夢露進去,老闆正與主秀結束的男主持人相談,夢露認得他,主秀正紅的一線主持人,大家都稱他鵑哥。他示意了夢露向鵑哥打招呼,夢露緊張,趕緊打了招呼,接著老闆辨示意夢露坐到兩人之間。
    她以為,眼前這位主秀大哥——鵑哥,是老闆要讓他搭擋學習的。被示意坐在兩人中間,夢露緊張、不安,只得低頭,不多說話。老闆與鵑哥又聊了一會兒,幾乎無視於夢露的存在。
    「唭。那時候自己嚇得要死,跟雞一樣。」
    不多久,鵑哥主動向夢露說話,一開始打個招呼,稍稍問過家裡、也做些沒什麼緊要關心,十幾句閒聊,便突然地讚起夢露身材、容貌。夢露不知所云,一面陪笑,心想這便是場面上吧,也就做點戲,怎麼說將來還得發展。於是也就這樣,搭了十幾分鐘的笑,講了什麼自己都忘了,反正鵑哥看來開心,自己講的或許也是不錯吧。
    夢露不時還抬頭看壁面上時鐘,三人如此閒談,竟也一時間過去,都過了午夜,時間好晚,夢露也不知如何抽身;想不到老闆竟又拿了瓶酒,要鵑哥嚐嚐。鵑哥開了酒聞一聞,直說好酒,也要夢露聞。
    夢露硬著頭皮聞了幾下,只覺嗆鼻,哪裡香?但鵑哥覺得香,自己當然也就說香。
    「所以,那鵑哥就笑笑,」惠君姐說到這裡,手上的菸熄了。
    她又翻找櫃檯,拿了另一包菸,抽出一支,點了起來。我眼瞪,心裡突然的知覺到惠君姐從未在我面前抽菸過了第二支,她若點菸,那是心緒不佳,但平時我所熟悉惠君姐,一支菸的時間,說完了,什麼都會收起,今日卻點了第三支菸。
    「他笑一笑,就倒了一杯,叫我喝。」她伸出食指和姆指,比劃了一段距離,看起來,有十幾公分。
    「我記得那瓶洋酒,一支寬扁瓶子,威士忌。很烈的酒,我喝了三、四杯。」
    鵑哥要請她喝酒,她只得喝。那幾杯黃湯下肚,夢露開始暈眩;但她還念著這場交際,她得好好說話,才能讓鵑哥、讓老闆滿意,這樣,她才能上了主秀,做她想要的表演。
    「醉了就算了,大概什麼都不知道吧。可是稘宥,我沒有醉到可以讓我什麼都記不得。」惠君姐吐了口煙,我依稀見得她的雙眼,那感覺很是熟悉——一如我初次到西昌街時,騎樓下的夢露。
    夢露的記憶,於她自己而言,骯髒、噁心、且揮之不去。
    那兩個男人褪去了下身衣物,將夢露身上穿著的旗袍式帶流蘇藍舞裙掀起,輪流擺弄著她。夢露好像知道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了。鵑哥脫去夢露的內褲,分開她的雙腿,用手指來回反覆的搓弄著她的下體;那嘴角好得意,似乎又說些什麼。夢露無力的揮手,既微弱還努力的反抗。
    但老闆抓著她的手,用她身上穿著的貍毛背心捆了起來。她的雙手被反綁,開始斷斷續續的哀吟,兩個男人卻對她的哀吟予以一種滿意的神情,很快,夢露的下體感到劇痛,接著便是一陣陣難耐的肉體碰撞,不斷、不斷地重複。
    夢露更加感到周身眩然,她開始流淚,但沒有誰注意到她的眼淚。這一夜,她最後的記憶,是老闆撐開她的嘴,壓著她的頭,用陰莖在裡面來回戳動。
    「等我醒來,是早上了,來打掃的人都知道我睡在老闆的辦公室裡,衣衫不整。」
    惠君姐說完這句,若有所思的沈默下來;她輕閉雙眼,手上菸灰越燒越長,幾分鐘後,她像是做足準備。
    「我走出去,是早上九點半。那時看見打掃阿姨,我覺得自己像看到了救星……其實誰都好,我很想抱著她哭。可是那個打掃阿姨看見我,一臉不耐煩,像看到髒東西。用幾乎像是罵人的口氣跟我說『老闆叫你休息兩天再來』,整條走廊都聽得到,甚至連隔壁辦公室的人都探頭出來看,我呆了一下,就趕快從歌廳後門跑走,想要回家。」
    那一路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她看著白晝的街景,車來人往,上了公車又下了公車,走回家裡,身上穿的衣服沒一處整齊,大家都在看著自己。她回了家裡,第一件事情,也是在鏡子裡面看著自己。
    夢露還感受得到自下體傳來的痛。
    她褪下了全身的衣服,讓那面橢圓形的全身鏡映照著自己。一面摸著自己的乳房,一面摸著自己的陰戶,感受著每一次輕觸所伴隨的刺痛。也不曉得自己這樣看著鏡子多久,她回到家中已是午後,卻只是站在鏡子前,凝視著鏡子裡的裸身女人。站累了,就蹲下。蹲累了,就坐下。夕陽離去,房間裡也逐漸沒了陽光,只餘下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間,夢露面無表情,潸然淚下。
    「那一個晚上,我光著身體,坐在房間地板上,不知道為什麼,哭不出聲音來,就安靜的在房裡流淚。後來……」惠君姐輕笑一聲。
       撥雲見月,白透的月光照進她小房裡。夢露抬頭望著月光,頃刻間仰首痛哭;月色皎潔,撫透著夢露身軀,因那月色溫柔,令她哭得更是淒厲,直到瘖啞。我想起去年,曾在房裡做過的那夢。
       那夢裡同樣是個女人,全身裸白,身旁一片漆黑,那肌膚白皙透亮,正如惠君姐所述月光皎潔映照她身上。那夢中女人,同樣懷抱雙膝,髮絲紊亂,模樣可憐,哭聲凌厲——我想,與那一夜的夢露並無二致。
       惠君姐又再燃起一支菸。瞬才叼起,她便大吸一口,再令煙霧緩緩飄冉唇邊。
       「後來,我還是去上班了。」惠君姐說話,那煙便隨之噴散。
       「不然,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說到這裡,惠君姐打了個哈欠。
       「我回去上班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就是周圍的人看到我會竊竊私語,老闆對我講話感覺好像沒變,可是又好像不一樣……。」
       不曉得自己還能做什麼——夢露回到了舞廳,就與老闆說的一樣,兩天後再回來上班。午後,她隻腳踏進舞廳,便能感覺到多了點什麼。夢露靜了一會兒,便知道了。只要是自己經過地方, 如今都要再添上一些難以忽視的細言輕語。
       這副熟悉情狀,夢露見過。只是以往那被議論之人並非自己,所以她從未放在心上;如今是換上自己了,才知是如此感覺。見了老闆後,老闆什麼也沒說,像無事發生,搞得夢露心生疑竇,甚至疑問,是否自己搞錯?晚上鵑哥去後臺備秀,梳妝檯旁瞧見了夢露,旋即露出一臉褻笑,打理完便得意走去。
       這晚,夢露心慌極,像是秀場新人,手顫不止,妝容都慢,且又遲遲未受通知上檯;她梳化之間,瞥見其他秀姐也來整妝,卻都刻意疏離自己,更加心緒不寧。到了主秀前,突然見了老闆走進梳化間,喊夢露上去。
       「我緊張得要命。」惠君姐又抽了口菸。
       「我心裡在想,這是我換到的機會嗎?我該高興嗎?然後又說服自己『沒關係、沒關係,加油,上台就會很好,也許未來就一帆風順了』像這樣的話。」
       「可是這樣的想法,到了舞台以前,不知道轉過幾遍。」
       夢露的心情,直到上了檯都沒能安定下來。她努力了幾年,但站在這舞台上,卻對於這憧憬的霓虹煙霧,不知然然。這還是自己滿懷企盼,想用熱情爭取的舞台嗎?夢露沒有時間了。
       鵑哥的主持已拉下序幕,樂音響起,表演驟揭。她被推了上臺,開始唱著《塵緣飛鳥》——一首夢露練習了千百遍,但始終不能在前秀唱出來的歌。
       歌聲斗落。
       『來來來,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哥哥爸爸三姑六婆姊姊媽媽老大小弟瘋子傻子耗子狗子,不管你是哪裡來的王八羔子,歡迎來到金葉歌廳秀,我是老鵑!』
       (觀眾拍手。)
       『來,今天很歡喜,來到這邊,跟大家抬槓——但是歡喜歸歡喜,我在這個所在,好像看見一個陌生人,哎唷——而且還真水吶!』
       『大家都知道,我老鵑愛江山更愛美人,如今在我地盤上出現一個美人,我哪裡受得了!?』
       (觀眾口哨。)
       『好啦,我不要理你們,我要來去「照顧」這個妹妹囉!』
       (老鵑走向夢露。)
       『啊……這位妹妹啊,咳嗯,你好。我是老鵑,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我知道……』
       (鵑哥面對觀眾,作勢悄悄話。)
       『妹妹知道我吶?這看起來穩了啦,嘿嘿!』
       (觀眾一陣哄笑,鵑哥轉而面對夢露。)
       『啊妹妹啊,穿真漂亮吶!看你這身材,就像天女一樣,真正——令我這樣的真正男子漢,受不了啦!怎麼樣?要不要跟我老鵑去臺北最出名的〈素蘭嬌〉餐廳,吃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
       (觀眾拍手哄笑。)
       (夢露沈默。)
       『小妹妹啊,我老鵑在問你話,好歹要給個面子,』
       『到底是要不要跟我〈素蘭嬌〉啦?』
       (觀眾哄堂大笑數十秒。)
       『妹妹,說話啦!』
       『大……各位好,我是夢露……。』
       (觀眾拍手。)
       『喔。我看看吼,你叫做夢露?』(鵑哥再次面向觀眾,作勢私語。)
       『看不出來,啊你叫做夢露,裙子是會飛吶?』
       (觀眾大笑。)
       (鵑哥繞著夢露,不斷打量。)
       『鵑、鵑哥,我們今天……』
    (鵑哥用力拍了一下夢露的屁股。)
       『來,我們掌聲歡迎——夢露小姐!』
       『謝謝大家!我是夢露!今天多謝大家,身邊又有鵑哥,看起來絕對是快樂的一個夜晚!』
       (鵑哥眼睛瞪大,向觀眾頻頻點頭。)
       『那我們夢露妹妹,今天要先跟大家好好來介紹一下。來、來、來,』
       (道具馬入場。觀眾同聲疑惑。)
       『夢露妹妹啊,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這哦……』(夢露繞著道具馬,一邊端詳。)
       『這是一匹馬啊!鵑哥啊,我們要做什麼啊?』
       『我們要比賽啊!來,夢露妹妹啊,今天咧,你要跟牠比賽唱歌。』
       『唱歌?哎唷——鵑哥啊,我一定唱得比牠更加好啊!怎麼會讓人家比這種比賽啦!』
       (配樂響起,道具馬開始唱起《秋年秋年》。夢露作驚嚇貌,依偎在鵑哥身上。鵑哥眼睛瞪大,做出趣味笑容望向觀眾,作勢悄悄話。)
       『哎唷,爽、真正爽!』    (觀眾一陣笑。)
       『鵑……鵑哥,牠怎麼會唱歌啊?』
       『嘿嘿,來,鵑哥給你說。』
       (鵑哥摟著夢露的腰,走到道具馬一旁拍牠。)
       『好了、好了,你先不要唱了!停下來。對啦,這樣乖。夢露啊,我跟你說,這匹神馬,是天宮的樂仙,五藝全通,你等一下要唱一首歌,比牠好聽。』
       『我贏了會怎麼樣?』
       『我想看麥……』
       『好啦,我私人贊助一萬塊獎金,再帶你去夏威夷玩!』
       『啊,這樣真好!真好!』
       『但是你如果輸了——』
       (鵑哥擠眉弄眼,四處觀看。觀眾噓聲。夢露緊張貌。)
       『哎唷,鵑哥!不要玩啦!緊說啊!』
       『你要是輸了,我的馬仔就拿到獎金,要去夏威夷玩吶。』
       『這樣我就沒有馬仔可以騎了,夢露妹妹啊,是安怎卡好?』
       『這……』
       『不然,這樣啦,夢露妹妹啊,我如果沒有馬可以騎……那就只能,』
       (鵑哥用力捏了一下夢露屁股。)
       『只能騎你了啊!』
       (夢露作勢拍開鵑哥的手。)
       『哎唷!鵑哥你原來在想這個喔!你——真——討——厭——!』
       (觀眾哄堂大笑,鼓掌持續近三十秒。夢露低頭嬌羞貌。)
       『夢露妹妹啊,你不要喔?』
       『哎唷……好啦!人家要是輸了……就給你……就給你……騎嘛!』
       (觀眾再次哄堂大笑,鼓掌再次響起近三十秒。)
       夢露離開了歌廳。
    「那之後,我沒有再上過主秀,」惠君姐像是緊張的搖晃,又點著頭。
    「只有繼續暖場。」
    離開歌廳前的一段日子,好難熬。夢露從此在老闆面前抬不起頭,鵑哥見了她更是嗤之以鼻。現在,她似乎連歌都唱不好,前秀上面,時常不經神的走音,時而落魄、時而失魂,曲調都不曲調。
    那陣子,夢露在哪裡都是孤獨的。
       沒有太多對話——在歌舞廳,她聽的最多,是其他歌女的訕笑。回了家中,什麼都是靜默然然。但夢露已不在意,不如說,日子又能如何更差。
       「後來,不太想做了吧。上去表演也就隨便,本來還會安慰自己說『別在意,認真唱一定有人聽。』,可是,聽過了那段時間,才真的感覺到,我以前唱的歌,根本沒有人聽……你唱的好唱的爛,原來真的沒人在意,」
       又是一陣白煙冉冉,惠君姐的聲音再次穿過那一道道的煙霧,從中帶來刺痛。
       「這中間也是一件蠢事。」
       「那時候心情很差,很難過,有個客人經常關心我。」
       「客人?」
       「嗯。」
       「他好像每次來,都很認真的聽歌,我只要唱完,整個場就只有他在拍手。」
       「他這樣聽歌,聽了兩個禮拜,」惠君姐沈默了一會兒。
       「唭!」
       「怎麼了?」
       「……那時候覺得,他竟然聽了兩個禮拜。現在想起來,他也只不過聽了兩個禮拜。」
       「所以,惠君姐是……跟他交往了嗎?」
       「嗯。兩個禮拜,我就被拐走了。」惠君姐笑笑,又吸了口菸。
       「稘宥你要記得,女人心情低落的時候,看起來會很難拐,但其實特別好拐……這樣知道以後要怎麼做了吧?」
       「哈哈!惠君姐你也會開這種玩笑喔?」我笑笑,看著惠君姐朦朧間閉上雙眼。
       「這不是玩笑,」惠君姐吐了口菸,這次吐菸,像嘆氣;她大眼玲瓏直盯著天花板瞧,又謔笑一聲。
       「是真的。」
       菸味開始嗆鼻,我怕打斷惠君姐抽煙,清了清喉嚨,避掉咳嗽。
       那男人聽了夢露十幾天的歌,日日都予她幾次簡單鼓掌。鼓掌雖然簡單,但一拍、一拍的,卻也慢慢的拍進了夢露心裡。
       自己是骯髒的嗎?當時的夢露經常如此思索自己。
       每當褪去妝華,她便感到周身寂靜;這份寂靜已持續數日,一晚上,夢露蹲坐窗前,又是滿月。月光灑落在她冰涼的肌膚,總是微寒;倏然間,夢露感覺這種寂靜,是像自己這種孤獨到了底的人,才能體會。
       她經常裸著身子,待在月光下——像珍惜這份寂靜。
       但寂靜不在了。那拍手的聲音令夢露神往,夢露不過是這偌大舞廳中的佚散霓虹,舞台上,哪怕再好的歌聲都不會是她的歸依;她希望更深切的明白,那掌聲是為了自己而響。但兩週過去,那男人始終只在下面拍手。
       夢露心裡不安、急切,她每一日的表演,逐漸變得像是為了等待,等待那人掌聲送來,好讓她感受到,自己努力啼出的鶯曲確有收穫。終於,掌聲也近了,那男人終於也與自己搭起話來。
       「我記得他那時候說什麼,我都好高興。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了,他講的笑話再無聊,我都笑得好爽,像神經病一樣。」
       「後來也是常來我房間,哈。」
       惠君姐說到這句話,像是尷尬的笑笑。我印象中惠君姐,臉上從來不見尷尬,而這尷尬神情,像是思緒起當年愚昧而笑。
       「原來如此,」我嗟。「又是一個男人。」
       「對啊,又是男人。」
       我與惠君姐相視而笑,不知怎的,二人竟是輕鬆愉悅。
       他偶爾會帶夢露到處走走。夢露在臺北五年生活,雖看來是在那燈紅酒綠的舞廳上班,但私底下生活,無趣之極令人訝異;自從上個男人離開以後,她幾乎不曾在歌廳與住處以外的地方閒走。
       「那時候就一直覺得,自己一人,走來走去幹嘛?所以生活很無聊。我就笨在這裡,真的把唱歌當作事業,待在台北幾年,認真也沒用吧。所以後來,那個客人會帶我到處走走、到處玩,我其實真的很開心……」
       我見惠君姐模樣,談起這人,並不討厭。反倒是失落更是要濃。
       「他是個好人吧?」我提問,惠君姐瞥了我一眼。
       「不是,」惠君姐不屑地笑笑。「他只是沒有那麼壞的壞人。」
       那客人結婚了。
       他生意有成,經常投資看來有潛力的歌舞廳,〈情飛揚〉也不過是他四處流連的其中一個金斗子。夢露明白,這人是厲害角色,明白女人心事,尤其被秀場吞噬的女人。自己雖笨了去,但多少也是自願給陷進去的,又有什麼可怨。所以想起來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愚昧,只是不那麼糟糕。
       但幾個月過去,〈情飛揚〉當然也不是他唯一的愛好;夢露也知道,吃膩了,人要走的,就像曾發生過的一樣,沒什麼好留的。
       也不過二次經歷,夢露不知道自己是醒了,還是放棄了;她像是精神了一樣,唱著那些歌,徹徹底底地成了個媚人兒,歌唱間不時要撫肩遞媚,搞得客人心慌意亂,那日子不過半年,夢露不知擄去多少男子歡心。
    有誰為夢露爭風吃醋,那不重要。但惹怒了戶戶家婦,讓她們男人扔錢去了舞廳,便要償還。此時,夢露早已成了歌廳裡,眾人紛議的「蕩婦」。不曉得多少人與老闆怨過夢露,老闆本來意欲處置,可是每當臺幣白花花入了袋,又都是夢露的功勞,這情況自然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歌舞廳風風雨雨,那麼樣生活一陣,夢露突然便自己走了去。
    「懷孕了。有一天唱到一半,要吐要吐的,還以為自己吃太多,就先忍住,結果連續幾天都這樣,就去看了醫生。」
    「才知道原來是懷孕了。」到此,惠君姐熄了菸。盒裡還六隻菸,但惠君姐沒再點菸。
    被稱作「蕩婦」的日子,或許是沒白過。夢露仍究算是攢了些錢;身懷六甲,她辭了工作,那段時間就只是待在家,哪裡沒去,不過吃喝拉撒。她天天瞧著那張橢圓全身鏡,見到自己一天天肥了、胖了,吃得多了,心裡窮然全是疑惑。
    當初來了臺北,是曾想過自己肚大隆波模樣,那時心裡面好有美景,身邊還是那個與惠君一同上了臺北欲要奮鬥的男人,結了婚,有了家……只不過現實仍是現實,鏡花水月也仍是鏡花水月,眼睜睜的溜了去,怎麼都抓不著——肚子是大了,身旁那伴卻是走了一個,又走一個。
    「你猜我那時候存了多少錢?」
    「嗯……一百萬?」
    「傻喔,」惠君姐翻了白眼。
    「那時候如果有一百萬,我就真的算超有錢了。那時候存了二十多萬吧?」惠君姐作勢拿菸,但像是想起什麼,又停了下來。她將菸盒放回桌面。
    「不過,我還是怕錢用完,所以就去做些手工。」
    「工廠嗎?」
    惠君姐半瞇著眼,看著我笑笑;她將手舉起,動作像握著什麼,接著便開始上下搖晃。
    「是這種手工。」
    「啊,」我稍稍弄眉,喉頭噴了一輕聲。
    「那,所以那時候開始?」
    「嗯,很怕錢用完啊。我完全不曉得養小孩會花多少錢。沒工作,怎麼能不先想想?」
    我見惠君姐談及此處,略顯媚態,像是想起當年時光,人走了回去一般;那手勢仍舊自然,而我又熟悉,如此不免令我有了些許遐思。
    「啊!」我旋即將思緒拉回,再看一次惠君姐,那感覺又是不同了。這瞬間,我隱約為自己感到羞恥。是了。那時的惠君姐,做什麼都是為了孩子而做,她笑容嫵媚,尤如春迴,其實都是心境使然。
    「夢露,」惠君姐凝視桌檯,輕聲道。
    「這名字,就是我離開了舞廳也沒變過。」
    離開了舞廳,她仍是那個夢露,為了糊口,為了孩子,那個舞廳的夢露說來還是較多人識得的。因此,夢露在家裡隔了一半空間,留了廁所與張床,另外半邊,預留了孩子與自己的床,也留了片素地給那道月光。
    她撥去幾通電話,知會了幾個常在〈情飛揚〉往來的熟客,嬌嗔幾句、言談間摻和闌珊蜜意,很快地,開始有些熟客上門。如此,夢露做起了私人理容。說是私人理容吧,實則隨意按摩身軀,過過癮頭,醉翁之意不在酒——男人們最重要的,得把熱騰騰的精液給搓出來。
    哪怕是大腹便便,夢露仍是開始穿著那些撩人衣色,肚子不行,就擠出奶來,昏室黯淡,一樣妝容不少;這麼一來,男人們知道夢露懷孕,也是毫不避諱。
    於是,夢露慢慢悉熟了男人身子。她從花費許多力氣,才能令男人滿意洩出,到了後來,按摩完了,褲子一脫油一抹,沒幾分鐘,男人們都要投降。
    「要聽嗎?」
    「聽,」我笑笑。「聽啊。」
    惠君姐也笑笑。
    「大概像這樣吧,油抹上去,先滑過幾遍,然後從睪丸兩側跟大腿之間的地方重複再滑過幾次,每次滑上來都要順便經過龜頭下方,」
    「這裡最敏感。」
    「有些人到這裡就射了。」
    「還沒射的,我就會一隻手抓著陰莖,然後另外一隻手像這樣,」惠君姐將五指併攏,稍微成一個小圈。
    「反覆的搓揉龜頭,通常這樣就會全部解決。」
    語畢,惠君姐又放下雙手。
    「不用五分鐘,幾百塊就賺到了。」
    我見惠君姐放下手後,「呵呵」笑了兩聲,突然間,方才輕鬆寫意全沒了。那兩聲輕笑,令惠君姐頹然然身影,乍然浮現。
    「生了小孩就不是這樣了。」惠君姐靜默良久,陷入思索。我未作打攪,只是提筆緩慢書寫,靜待惠君姐再說。寂靜間,我隱約聽聞惠君姐收斂涕聲,爾時不經意的瀉出。
    九個月多,孩子出世。醫院裡,夢露終於明白,一人時候,那不過是孤獨,但若心裡還惦著誰,便要成了寂寞。她一人獨自在臺北生活,她也一人獨自經歷種種時光,如今,她竟也一人獨自往來醫院。婦產科內,處處是養著身子的妻子,一旁總配著噓寒問暖的丈夫,令她好羨慕。
    但夢露總是獨自一人。她也只有自己一人。而夢露心中餘下那份惦念,只有令她倍感寂寞。
       「醫院裡的護士都知道我沒丈夫,未婚生子,」
       「不過,還是有人對我很好。」
       我聽見惠君姐說話,摻有咽聲,含蓄其間。
       「我生完小孩,住院住了八天,然後就被要求出院。因為我是剖腹產,生完的那兩三天,我整個人昏昏沈沈,瘋狂地發抖,有時覺得很熱,有時又覺得好冷。我那時候還以為自己要死了,不過後來才知道,生產要受的罪真多。」
       孩子出世,夢露便昏厥過去,後來的二、三天,夢露都昏昏沈沈過去,不怎麼有記憶,但她隱約知道,有一個人一直都在照顧她。三天後,夢露算是清醒得多。但即便清醒,仍暫時不能見孩子;夢露心急如焚,苦苦哀求,只有一位護士願意理會她。
       她身邊沒有丈夫,總還是有些護士對他口銜是非;但那位叫做嘉敏、看來五十多歲的護士從未對夢露有過半點閒話。她似是明白夢露的寂寞,每一次與她說話總是特別溫婉,偶爾,還會帶點吃的予夢露補補身子,不論夢露發燒、漲乳,嘉敏總是很快出現在床邊。
       「他人真的很好。」
       有些時候,夢露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到了什麼家人的身邊。嘉敏在病床旁的身影,深刻地纏進了夢露心中,她看著夢露時候,目光總有千絲萬縷的相憐,但夢露從來不知如何與她說話。
       第四天,夢露感覺到精神好得多。嘉敏在床邊見她精神多了,便詢她,要不要去看看孩子。
       「我很急。」惠君姐說到此處,咽聲已不能止住。我見她眼角噙著淚光,幾乎滿溢。
       「我很急,很急。可是我身體好痛,想坐起來身體就一直狂抖,好不容易,他才扶著我走到育嬰室前面。」
       那天,嘉敏攙著夢露,站在育嬰室前。夢露著急,幾乎要趴上玻璃,嘉敏拉著夢露,要她別急。育嬰室裡正忙著,嘉敏指著中間一個孩子,告訴夢露:那是她的孩子。
       夢露渾身顫抖,她看著那個孩子,如此可愛,皮膚白皙還帶點嫣紅,閉上的雙眼是那麼細緻。夢露乾嚥了好幾次,眼皮不住的跳動,喉間像要出聲音,卻仍堵得難受。這孩子,沒名,要怎麼叫得出來?她眼神游移在其它的嬰兒床邊,看著那些寫上了名字的牌。
       對啊。自己為什麼還沒為孩子取名?但取名字?自己取嗎?那個男人呢?他的爸爸呢?想到這裡,夢露雙唇便開始不斷地顫動、抽泣。
       『啊……啊……』
       『……別哭,別哭。』
       嘉敏見到夢露模樣,聲音亦顯微顫;她拉過夢露到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輕輕地,告訴夢露。
       『惠君小姐,別哭,別哭。有我在。』
       『他沒有名字……他沒有名字……』
       『他沒有爸爸幫他取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
       嘉敏拍著夢露的背,感覺到夢露的身體越來越沈重;她知道,夢露再也忍不住了。夢露癱靠著,那哭喊淒厲癲狂,悶在嘉敏的懷中,一次次、一次次,重複擊打嘉敏的心。
       她雙眼同樣潤濕了去。
       『惠君小姐,』嘉敏不斷的撫摸夢露的頭。
       『你要撐著。』
       『你只能好好撐著。』
       『你一定要努力撐著。』
       「你一定要努力撐著。」
       惠君姐重複著護士嘉敏的這句話,一邊抽笑,一邊哭泣。我見著惠君姐眼淚靜靜的流竄,卻好像怎麼也動不了。
       直到美麗姐靜靜的走來,才拿了衛生紙予惠君姐。我抹過眼角,看看美麗姐,再看看惠君姐,勉強的,撐起一點笑容。美麗姐粗手緩慢,撫摸著惠君姐的頭,並把惠君姐拉了過去,靠在一起。
       良久。
       這一日,豆花店不營業,我與惠君姐、美麗姐三人吃過飯後,便回了家裡。我不斷思索惠君姐,不斷思索那孩子。
       方才,廚房裡惠君姐與美麗姐是有說有笑,倆人癲話不斷,如同往常。我一面輔整桌面,一面端菜出來;只是吃食間,自己是漫不經心,還思索惠君姐所談。那桌飯菜,對現今惠君姐,想來是珍貴極。
       離去了兩個男人,或許都曾是惠君姐生命之重,但如今也不求了。那繁華夜色、耀眼霓虹,都無情的將夢露拆撕得支離破碎。
       『稘宥,』惠君姐突然喊聲。
       『想什麼?」
       『啊。』
       『沒事,想剛剛你說的話。』
       惠君姐瞥了我一眼。
       『想什麼,吃飯啊,專心點。』
       『對啦,吃飯要專心啊!你那麼瘦,我看是每餐吃飯都不專心啦。』美麗姐夾起一塊雞腿,便往我的碗裡丟。
       『這雞腿好肥。』我笑笑。
       『對啊,肥齁?你美麗姐我挑的當然肥啊,不然下去燉的就是我的痛風腿了啦!』
       美麗姐帥起一臉,面露不屑。聽美麗姐如此說,我更是笑開,笑意染塵、也染人,美麗姐隨之笑起,惠君姐則仍是面帶笑意,輕言細語的譙罵。
       我下箸,吃了一口腿肉,燜燉瘦嫩、骨肉分離,是條佳腿。
       『骨肉分離?』我又喃喃。
       一面思索,我一面將腿肉嚥去肚裡。
       不知覺間,卻有眼淚欲竄。那腿肉香醇,味道濃郁,入口即化,還口齒留香。美麗姐手藝好,都能說是天廚,她在這裡與惠君姐一同料理,一同吃食,就是緣分都未必有此能耐。
       而我徒步街邊,突然有感。燒再多香,都未必能換到美麗姐如此姐妹。
       「霓光泡影詐春華,鏡裡花月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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