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輪太陽給她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她每次想起來都不甚明白,那時的下午何以那樣長?長到彷彿時間的流逝不過是大人的一場幻覺,小孩子從不束縛在時間裡。長到無論她怎麼酣暢淋漓地用力過都過不完,太陽像是貪戀她似的,遲遲不肯落下山去。

那時候她總能迅速地吃完午飯,很多時候是看著電視吃。家裡吃飯用的小桌子四四方方地擺在炕上,爸爸媽媽坐在兩邊,姥爺坐在對面,她正對著電視。電視後面是明亮的窗子,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綠綠的後園。大部分時候她吃飯極慢,但如果下午有喜歡的事情等著,她就會很快吃完,省去大部分的咀嚼時間,胃也從來不會因為這份心急而疼。

每年夏天都會有那麼一個中午,吃完午飯後爸爸去上班,姥爺一個人去後園鬆土,媽媽帶著她去買草莓種子。她們總是走長長的路去,一路上她總是要走在馬路牙子上,晃晃蕩蕩的,如果碰到小狗她就躲在媽媽身後,她怕狗。

東北的夏天沒有很熱,起碼在她記憶裡是這樣,每次想到夏天,那些穿過空蕩蕩裙子的大風總是先於刺眼的陽光走進腦海裡。每當大風把裙子吹得鼓鼓的,她便會覺得很有勇氣和熱情,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注入了身體一般,什麼都想去試試,什麼都敢去做。

她對買種子的地方印象很淺,不記得那些店鋪具體的模樣,還總是和附近五金商舖的模樣弄混。至於在店裡發生的事情,她更是一概記不起。只記得買完種子後原路返回,她還是會走在馬路牙子上,這是習慣。這個習慣從來沒有讓她跌倒過,反而是在平地上正正經經走路的時候跌倒過很多次。

這麼一來一回的,下午也才是剛剛開始。

回到家裡,她往往迅速脫下空蕩蕩的大裙子,換上那種靈便的小一些的貼著身子的衣服,然後去後院幫姥爺和媽媽種草莓。她對種草莓的印象也很淺,草莓成熟和被摘下的樣子對她來說更清晰。

等到姥爺和媽媽都受夠她笨手笨腳的幫忙了,就會遣她去和鄰居小孩玩。準確來說,鄰居也不都是小孩,有一些是很大的孩子了,時常說著她聽不大懂的話,玩一些她不太會的遊戲,但她學得很快,所以他們都喜歡帶她一起玩。那些大姐姐們還會趁著在學校上課的時間編很多手鏈,等到放學的時候來到她家門口給她戴上。所以她手上總是纏著很多五顏六色的手鏈,有些已經鏽蝕了,但捨不得摘掉,除非媽媽硬給剪下來。她很喜歡那些哥哥姊姊,喜歡他們教的那些新奇的遊戲,喜歡她們拍拍她的頭講些好聽的話。

附近幾乎沒什麼同齡人,除了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姊姊們,就是比她小一些的孩子們。她也時常會和他們玩,那時就只剩下瘋,不太想什麼事情的,只是帶著大家在附近幾條大路小路上瘋跑,瞅見誰家花開得好,就揪下幾朵回去泡在巨大的塑料盆裡做香水。真奇怪,她現在完全不忍心摘花了,在路上看到奄奄一息的花還會撿回家重新插在水瓶裡。她不明白那時候是怎麼不帶一點憐惜地和人一起揪下了那麼多花。

他們摘花,也到處撿磚瓦,壘爐灶,把新鮮的柳樹葉從枝條上挨個擼下來,又四處尋找碎掉的紅磚,再用握著舒服的石頭把它們砸成粉末來充當辣椒粉。

時間真長啊。
做完一盆又一盆亂糟糟的香水和數不清的豐盛的盛在瓦片裡的菜,看著鄰居小孩被蜜蜂蟄哭後互相嘲笑打架再冰釋前嫌地擁抱,被房前屋後跑來跑去的男孩子揪了幾次小辮又衝過去打人,因為玩火和摘花被大人追著罵。這些事情就像電影裡一個個動作單元,循環往復了好多次,一個下午還沒有過完。

太陽永不落山。

她還有著充沛的力量和勇氣,拿著冰淇淋跑進家裡的前院,央著姥爺把鞦韆掛到大門上去,然後跳著跨上鞦韆,幾下就盪到最高。仰頭看,透藍的天空又高又遠,但一點兒都不讓她害怕。世間萬物都像為人搭好了可以靠近的橋,她想走近就走近,即使不想,那橋也還在。

可現在不是這樣了。周圍的房子已經拆淨了,滿地都是狼狽的磚瓦,就著沒有化淨的髒兮兮的雪,橫七豎八地立著。她只是在周圍慢慢晃蕩了兩圈就要停下歇息很久,覺得自己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她質問自己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走這麼遠的路、有沒有其他事情要做、這些事又有什麼意義、是非要有意義不可嗎?

她已經成年,不再是小孩子了,時間開始對她起作用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萬物和自己的流逝,再也逃不出去了。

那種熱烈莽撞的力量很早就從她的身體裡抽離,慢慢消失了。

和世界之間的那座橋或許還在,但她卻再也不會走上去了。那種距離似乎不是她和世界之間的,甚至也不是她和那座橋之間的,而是她和“想走”這件事之間的。

有時候,天剛亮起來,臥室因為掛著巨大厚重的遮光窗簾還未醒轉過來,她就安靜地倚在門口,看著起居室一寸一寸地亮起來,遲遲不敢走出去。

走出去,就等於選擇了那個世界,她不想選擇,她選擇不選擇。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姥爺是我最懷念的人,這句話說起來讓我感到一陣心虛。多少次,我曾想描摹出他作為一個人的樣子卻描摹不出來。我竟彷彿沒有真正認識過他,我們有過那麼多次談話,怎麼每次都是以我為主,我竟從未想過問問他的看法。姥爺對我來說,不像是一個完整具體的人,更像是一個身份,這個身份是他作為我和妹妹的姥爺、媽媽和老姨的父親
我慢慢地脫下衣服,一件件疊好,掛在最近的樹梢上,一步步走向它,向蔚藍蔚藍的中心靠近。湖水一定都不涼,溫柔地包裹著我的腿,撫上我的腰,然後精準地停在那裡,無論我怎麼向前走,水都不會漫過腰際以上的位置。它精準地掐在那裡,柔軟地波動著,我癡心地覺得整個宇宙彷彿都掛在了腰上,只稍微一動,所有星辰就搖晃不已。
姥爺是我最懷念的人,這句話說起來讓我感到一陣心虛。多少次,我曾想描摹出他作為一個人的樣子卻描摹不出來。我竟彷彿沒有真正認識過他,我們有過那麼多次談話,怎麼每次都是以我為主,我竟從未想過問問他的看法。姥爺對我來說,不像是一個完整具體的人,更像是一個身份,這個身份是他作為我和妹妹的姥爺、媽媽和老姨的父親
我慢慢地脫下衣服,一件件疊好,掛在最近的樹梢上,一步步走向它,向蔚藍蔚藍的中心靠近。湖水一定都不涼,溫柔地包裹著我的腿,撫上我的腰,然後精準地停在那裡,無論我怎麼向前走,水都不會漫過腰際以上的位置。它精準地掐在那裡,柔軟地波動著,我癡心地覺得整個宇宙彷彿都掛在了腰上,只稍微一動,所有星辰就搖晃不已。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講到做母親,我想起多年前ㄧ個年輕媽媽的故事。 當時孩子還很年幼,時常會帶他到中庭散步走走,中庭對他來說頗大,住戶們又植了許多花草樹木,他喜歡亂撿些不知名的植物種子回家種。 有次碰見一位小姐,聊了幾句才知道她也是個媽媽,她透露出帶孩子的壓力,她有在上班工作,很難想像我是全職媽媽,若換作是她
Thumbnail
放下執著才能看見眼前的美景。
  夏日暖陽照射在一片綠地上,只有一顆雄偉的樹,立在其中,似乎它的使命就是在這片草皮上供人乘涼。   一個臉頰紅潤,對未來充滿嚮往的女孩,她穿著白色的長裙,上面沒有任何圖案與花編,頭上戴著編織的圓頂帽,腦後那烏黑的秀髮也繫成了兩辮。   她的手放在樹幹上,對著這棵無論風吹雨打都沒有倒
Thumbnail
大概是下午兩點的時刻,女人與她神秘的儀式不禁使我猜想她的身世,她在海邊所等待,或是期盼的,是纏綿悱惻的愛人?早夭的孩子?還是一個不可告人的懺悔?
Thumbnail
她經常在無人的下午兩點走到沙灘上,沙子受到太陽的照射在腳下汩汩流動,連一絲海風也沒有,於是,她俯身跪趴在浪花來潮的地方,讓鹹水浸濕髮絲,就這樣待了好久,太陽把她的背脊烘成岩石那麼燙,黏在她頸上的髮像被浪沖上岩石的海藻,彷彿會在撩起時看見一片青苔。   當她攤著一頭濕漉漉的髮走上街道時
Thumbnail
描述與青春期孩子在購物、做家事時的趣事,也分享轉述別的親子相處方式,分享在書中瞭解到處理青春期叛逆的靈活態度。
早上7:00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伸個懶腰每天早上從一杯咖啡開始 如小說一般閒雅的狀態 是不可能出現在我童年暑假寒假的生活裡   國境之南的太陽,不是灑進來,是射進來的 早上六七點醒來、吃了碗飯、穿上有點破掉的工作戰鬥裝、 套上裂開的雨鞋,跳上爸爸的三輪車搖搖晃晃的到達戰鬥位置-蜜棗園
鳥兒清脆的鳴叫聲點綴著翠綠的森林. 深綠色的松葉, 蓋不住溫暖的陽光. 總是有金色的陽光照在褐色的樹幹上, 照在她的身上. 溫暖著她的輕輕顫抖的身子. 春天遲來了, 但春天一定會來. 陽光被遮住, 但是總有餘光透過松葉. 她那年輕她多歲的他, 也總是找到脫身的方法, 來到她的身邊. "姊姊.
Thumbnail
嘿,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大家都在做什麼呢? 跨年夜的我趕工製作某個外包設計案,在工作告一段落時趕上倒數。 然後和兩個小孩過了一個忙亂的元旦。在深夜時刻,看到朋友傳來的解籤網站,興致勃勃熬夜體驗了一下,覺得非常好玩,或許有人玩過了,但還是想寫上來分享紀錄一下~
講到做母親,我想起多年前ㄧ個年輕媽媽的故事。 當時孩子還很年幼,時常會帶他到中庭散步走走,中庭對他來說頗大,住戶們又植了許多花草樹木,他喜歡亂撿些不知名的植物種子回家種。 有次碰見一位小姐,聊了幾句才知道她也是個媽媽,她透露出帶孩子的壓力,她有在上班工作,很難想像我是全職媽媽,若換作是她
Thumbnail
放下執著才能看見眼前的美景。
  夏日暖陽照射在一片綠地上,只有一顆雄偉的樹,立在其中,似乎它的使命就是在這片草皮上供人乘涼。   一個臉頰紅潤,對未來充滿嚮往的女孩,她穿著白色的長裙,上面沒有任何圖案與花編,頭上戴著編織的圓頂帽,腦後那烏黑的秀髮也繫成了兩辮。   她的手放在樹幹上,對著這棵無論風吹雨打都沒有倒
Thumbnail
大概是下午兩點的時刻,女人與她神秘的儀式不禁使我猜想她的身世,她在海邊所等待,或是期盼的,是纏綿悱惻的愛人?早夭的孩子?還是一個不可告人的懺悔?
Thumbnail
她經常在無人的下午兩點走到沙灘上,沙子受到太陽的照射在腳下汩汩流動,連一絲海風也沒有,於是,她俯身跪趴在浪花來潮的地方,讓鹹水浸濕髮絲,就這樣待了好久,太陽把她的背脊烘成岩石那麼燙,黏在她頸上的髮像被浪沖上岩石的海藻,彷彿會在撩起時看見一片青苔。   當她攤著一頭濕漉漉的髮走上街道時
Thumbnail
描述與青春期孩子在購物、做家事時的趣事,也分享轉述別的親子相處方式,分享在書中瞭解到處理青春期叛逆的靈活態度。
早上7:00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伸個懶腰每天早上從一杯咖啡開始 如小說一般閒雅的狀態 是不可能出現在我童年暑假寒假的生活裡   國境之南的太陽,不是灑進來,是射進來的 早上六七點醒來、吃了碗飯、穿上有點破掉的工作戰鬥裝、 套上裂開的雨鞋,跳上爸爸的三輪車搖搖晃晃的到達戰鬥位置-蜜棗園
鳥兒清脆的鳴叫聲點綴著翠綠的森林. 深綠色的松葉, 蓋不住溫暖的陽光. 總是有金色的陽光照在褐色的樹幹上, 照在她的身上. 溫暖著她的輕輕顫抖的身子. 春天遲來了, 但春天一定會來. 陽光被遮住, 但是總有餘光透過松葉. 她那年輕她多歲的他, 也總是找到脫身的方法, 來到她的身邊. "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