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4|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清議時事】告別革命:英國工黨路在何方?

去年12月英國大選經歷有史以來其中一次最大挫敗的工黨,在今年4月初選出了新黨魁施紀賢(Keir Starmer)這位新領袖在黨內選舉時不斷提醒國內廣大黨員,工黨已經連續輸了四屆大選,如果工黨在下一次大選中仍然輸給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這將會是工黨自二次大戰以來在野最長的時期。自2015年郝爾彬(Jeremy Corbyn)當選工黨黨魁,英國國內掀起一股左翼旋風,工黨在經濟外交方面的主張也急速左轉,成為整個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持旗手,與大西洋對岸美國民主黨的高人氣左翼領袖桑德斯(Bernie Sanders)互相呼應,沉寂多年的社會主義運動突然起死回生。然而,郝爾彬領導的工黨在最近的大選中被保守黨迎頭痛擊,在多個老巢被連根拔起。另一邊廂,在美國民主黨初選被看高一線的桑德斯亦被黨內溫和派的拜登(Joe Biden)迎頭趕上,在今年四月也宣布落敗。
施紀賢在工黨黨內選舉中以超過半數的選票擊敗黨內左派候選人,被視為郝爾彬「繼承人」的郎貝莉(Rebecca Long-Bailey)施紀賢在大選之前擔任工黨影子內閣的脫歐大臣(Shadow Brexit Secretary),在黨內選舉期間提倡黨內團結,結束內鬥,希望同時繼承郝爾彬極左路線和貝理雅(Tony Blair)的中間路線的政治遺產,實現黨內團結。這位工黨新領袖不「左」不「右」,缺乏個人魅力,不少人都質疑究竟他能否帶領工黨走出多年在野的厄運,重奪政權。不過值得留意的是,儘管郝爾彬時代已經結束,但他的一些左翼經濟政策例如國有化和結束緊縮(ending austerity)仍然得到三位主要黨魁候選人包括施紀賢、郎貝莉和南迪(Lisa Nandy)保留。究竟工黨的左翼革命只是黃粱一夢還是長期趨勢?作為整個歐洲人數最多的政黨,工黨內部的變化對於世界各地左翼運動又有什麼啟示呢?今次《清議》整合了相關報導和評論,將會從左翼意識形態黨組織改革選民結構轉變三方面探討工黨的轉變和未來。

1.左翼意識形態

在選舉大敗不久,英國工黨領袖郝爾彬接受BBC訪問時,被問到郝爾彬主義(Corbynism)是否已經死亡,這位資深左翼政治人物這樣回應:「從來沒有郝爾彬主義,只有社會主義,只有社會公義和激進主張。」不論郝爾彬自己承認與否,郝爾彬主義一詞已經成為英國左翼意識形態的代名詞。不少評論家把工黨的歸咎於郝爾彬主義。郝爾彬長年自稱社會主義者。郝爾彬主義泛指其領導下工黨一系列激進的左翼政策包括對重點事業如鐵路、郵政進行國有化、向富人徵稅、成立國家投資銀行、大學免學費和大幅增加醫療福利開支。在外交方面則反對「霸權主義」和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等。這些激進左翼主張自70年代以來一直是英國政壇的票房毒藥,郝爾彬和麥克唐奈(John McDonnell)等左派一直處於工黨內部的邊緣。自貝理雅在90年代當選黨魁後,為了贏取選舉,工黨採取了「第三條道路」(the third way),向中間和工商界靠攏,放棄左翼意識形態,即使工黨在1997年成功上台,仍然延續了不少保守黨和戴卓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的右翼社會經濟政策。
工黨右傾化情況在2015年突然逆轉,郝爾彬當選黨魁後把工黨拉回左翼,重新激化黨內對社會主義思潮的熱情。郝爾彬領導下的工黨打破了不少慣例和傳統。他本人不僅提出了多項左翼經濟政策,在外交事務上一反英國「親美」的常態,公開稱讚前古巴革命元老卡斯特羅(Fidel Castro)是偉大的人物,當美國和委內瑞拉處於外交危機的時候,他公開支持「反美」的馬杜羅政府,反對美國干預。其影子內閣(Shadow Cabinet)的財政大臣麥克唐奈在下議院(House of Common)質詢時任財政大臣歐思邦(George Osborne)的時候,公開朗讀毛澤東語錄。麥克唐奈的經濟顧問接受英國Channel 4 電視台的訪問時,直言英國在經濟政策方面應該向中國模式學習。這些傳統左翼的政治主張和言論在2015年前絕對是一種「政治自殺」,郝爾彬和麥克唐奈的領導儘管未能完全把工黨徹底改造,但已經重新把左翼意識形態「正常化」。
那麼隨著郝爾彬和麥克唐奈因為選舉失敗而離開領導層,工黨還會保留郝爾彬主義嗎?美國大西洋雜誌(The Atlantic)的一篇評論文章認為郝爾彬主義不僅會保留下來,假以時日還會徹底改造工黨。這位評論員引用了美國1964總統大選的例子,當時共和黨參選人高華德(Barry Goldwater)是美國著名的保守主義者,他在黨內選舉中「爆冷」勝出,他的激進保守主張掀起了共和黨內的「新右派」浪潮,最後他還是在大選中被民主黨候選人詹森(Lyndon Johnson)以壓倒性優勢擊敗。高華德雖然落敗,但對他啟發和掀起的保守主義運動來說只是一個開始。當時其中一個積極為高華德「拉票」的支持者,就是列根(Ronald Reagan)。列根在1980年不僅在原有保守主義運動的基礎上成功當選總統,還徹底在意識形態方面改造共和黨,直到今天共和黨仍然活在列根的影子下。該評論員認為郝爾彬和美國的桑德斯只是現代版的高華德。假以時日,當英美兩國的左派找到自己的列根,或許就是左派真正當權的時候。
時任參議員高華德(左)和加州州長列根(右)在1972年的共和黨全國大會見面

黨組織改革

我們會為大多數,而不是少數人重建這個國家。- 郝爾彬(2017)
俄國革命領袖列寧(Lenin)在推動共產主義革命的時候,經常強調一個紀律嚴明的黨組織架構對於革命能否成功至關重要。不少評論家分析郝爾彬對工黨的影響時,都忽略左翼浪潮對該黨組織架構的影響。就在2015年郝爾彬當選工黨黨魁不久,一群支持他的資深工黨和工會成員組織了一個以年輕人為主的組織-Momentum(該組織暫時沒有官方中文譯名,意思為動力或氣勢)來維護郝爾彬的領導,兩年後該組織宣布成為工黨的附屬組織,所有Momentum的成員都必須是工黨黨員。該組織團結了一群支持郝爾彬左翼理念的年輕人和社運份子,他們在黨內意識形態鬥爭中堅定支持郝爾彬,並且透過網路和社區動員使工黨在英國的年輕人群體中得到廣泛支持。Momentum的組織結構比較集中,成員既年輕又有統一意識形態,令黨內反郝爾彬勢力感到非常大壓力。特別是Momentum推動黨組織改革,提倡工黨議會候選人的資格必須經過所屬選區黨部的成員投票通過(open selection),被不少人批評是試圖清洗黨內批評者。
自郝爾彬當選工黨黨魁以來該黨黨員人數大幅增加而且急速年輕化,在2015年之前工黨內最大的年齡群體是60多歲,在2018年,20多歲的年輕人成為黨內最大群體。單單是以年輕社運份子為主的Momentum已經有超過4萬名成員。這個現象對於工黨的黨組織和動員能力都有非常大的變化。在2017年的大選中,幾乎在所有Momentum成員進駐的選區,工黨的得票都有所增加(當然選票過半就是另一回事)。這方面有賴於該組織的創新和動員能力。Momentum透過網絡軟件,充分動員該組織的成員和其他工黨黨員到各個搖擺選區「拉票」,提高效率。現在該組織已經是工黨動員基層的秘密武器,它在短時間之內便能夠動員過千人在全國各地的大街上為工黨宣傳。甚至現在不少保守黨議員都提出需要組織一個保守黨版本的Momentum。儘管工黨今天已經換了新領袖,不少昔日郝爾彬的批評者和溫和派重新加入工黨領導層,但工黨仍然非常需要該組織為其進行基層群眾動員。
參考:
POLITICO, Leftist armies prepares for life beyond Corbyn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jon-lansman-momentum-left-wing-labour-jeremy-corbyn/
The Guardian, The Corbyn project is over, but Keir Starmer still needs the left 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20/apr/05/the-corbyn-project-is-over-but-keir-starmer-still-needs-the-left
Momentum舉辦的活動的參加者以年輕人居多而且非常創新

選民結構轉變

2019年大選的結果還反映了英國政治和選民結構的轉變。美國政治評論網站POLITICO的一篇評論文章英國的政治正在「美國化」文化差距和派系政治逐漸成為主要政治議題。英國政治傳統素來以階級作為政治劃分。工黨是一個典型的工人階級政黨,支持者以社會底層的工人為主。而保守黨的支持者則是以社會較為富裕,經濟條件較好的人作為基礎。這種情況近年因為「脫歐」爭議而出現改變,保守黨的選民基礎正慢慢移離富裕的南方,其支持者大多是經濟條件較差、年紀較大的白人男性。另一方面,工黨在傳統工人社區和前工業重鎮等地方的支持度則不斷萎縮。相反,工黨在以往的選舉鞏固其在大城市區域的支持,選民基礎越來越年輕以及文化多元,而且還不斷滲透一些向來支持保守黨的城郊區域。工黨的支持者不僅越來越年輕和富裕,而且比起保守黨的支持者更大機會是大專生學歷和來自非白人群體。保守黨則不斷向白人和老年人群體靠近。這種在不同群體此消彼長的情況,同樣發生在美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身上。Momentum的創辦人Jon Lansman甚至指出在這個年齡結構下,英國人口每年將會增加大約1.5至2%的潛在工黨選民。
在英格蘭中北部地區的一群前工業城鎮傳統以來是工黨的「票倉」,多年來這些選區都是選出工黨的候選人進入國會,這些區域被英國人稱為「紅牆」(Red Wall)。然而,經歷2019年的大選,工黨的「紅牆」一夜之間倒塌震驚整個英國政壇,多個支持工黨多年的選區都轉投保守黨。這些區域在2016年的「脫歐」公投中,大多投票支持脫離歐盟,但工黨包括Momentum的大部分成員都是「留歐派」(Remainer),導致整個黨在脱歐政策上舉棋不定,是這些工人社群轉投保守黨的直接原因。而更深遠的原因,就是這些「紅牆」區域是英國政府多年來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主要受害者,特別是經歷戴卓爾時期,當地引以為傲的煤礦業和紡織業等產業急速衰落,直到工黨的貝理雅和白高敦(Gorden Brown)上台,保守黨時代的經濟政策仍然被保留下來,導致當地不少失業或退休工人對工黨徹底失望,感到被背叛,儘管工黨近年重新左轉,但已經無力回天。
參考:
POlTICO, It’s not just Johnson and Trump. British political parties are starting to look more American.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its-not-just-boris-johnson-and-donald-trump-british-political-parties-are-starting-to-look-more-american-uk-general-election/
澎湃, 2019年英國大選:工党的失败与困境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272642
有英國年輕人在當地音樂節自發高舉支持郝爾彬的標語

結語

英國的郝爾彬和美國的桑德斯相繼在大選中落敗無疑是對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個沈重打擊。二人落敗後,英美兩國不少人馬上重拾左翼路線是「票房毒藥」的說法,並用最近經歷的選舉結果作為佐證。英國工黨和美國民主黨內的溫和派和中間派紛紛提出要把其政黨拉回昔日的中間路線甚至要把黨內的左派份子開除。在剛剛新公布的工黨影子內閣成員名單中,加入了不少反郝爾彬的中間派和非左派成員。至於在美國,剛承認落敗的桑德斯已經年事已高,到下一次總統選舉的時候已經超過80歲,恐怕已經沒有能力再選下去。有人認為左派落敗是其故步自封和行動不切實際的後果。但是從長遠角度來看,兩人的落敗或許只是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開始。
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英美兩國被郝爾彬或桑德斯兩位老社會主義者啟發的年輕人不計其數,兩人在年輕群體中仍然擁有非常高的支持度。兩人縱使落敗但其提出的口號仍然引起不少人的共鳴。郝爾彬下的工黨的口號是「為了多數人」(For The Many, Not The Few),桑德斯的總統競選口號則是「不是我,是我們」(Not me, US)。兩句話意思非常簡單,但恰恰在這個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時代卻點中了不少人的心聲,帶出了普通人渴望改變的訴求。當郝爾彬仍是的工黨黨魁,在不少英超球賽、音樂節、大型派對甚至其他大型戶外社交活動都有英國的年輕人大聲吟唱「噢,郝爾彬」(Oh, Jeremy Corbyn),在英超和歐冠球賽有英國球迷自發高舉支持工黨的標語、高呼支持郝爾彬,彷彿郝爾彬本人已經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這種民間自發對政治領袖的支持在英國歷史是罕見的。在民主黨總統初選其間,桑德斯得到了不少民主黨新生代的支持,當中不乏高人氣的議員包括Alexandria Ocasio-CortezIlhan Omar這些少數族裔出身的民主黨人。不可忽視的是,這兩位年過70的老人已經對英美兩國的政壇帶來了結構性轉變,相信這種變化會慢慢在未來的選舉中浮現出來。
Rise, like lions after slumber
In unvanquishable number
Shake your chains to earth like dew
That in sleep have fallen on you –
We are many, they are few.
Jeremy Corbyn (2017)
作者:丘楚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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