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0|閱讀時間 ‧ 約 37 分鐘

《詭二十三覺:冷》

再度踏上暌違許久的故土,他並沒有太多傷感,一下飛機直接搭了一輛排班的計程車,說完地址便開始放空。南臺灣的冬天依然沒有冬天的樣子,風雖凜冽,太陽卻威力不減,相對來說車內還比較冷。下車之後,他發現自己只帶到吉他和登山包,最心愛的隨身側背包不小心忘在車裡…
連隨身包也捨不得結束這趟流浪旅程吧。
走進老家後立刻有股冷風迎面襲來,三樓更離譜,竟能呵出團團霧靄,插入鑰匙,他困惑地開門,眼前景象如同被搶劫過似的,一往如昔沒什麼異狀,房裡雜物堆積如山,衣褲廚具舊報雜誌建構出複雜的地形,還有釣竿、畫架、單輪車、園藝剪、立體流水麵條機、室內高爾夫練習球道等等沒道理被湊在一起的東西。
他用腳掌勉強挪出通道通往窗邊搖椅,就坐後,開始輕輕搖晃思索自己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
他叫禹子介,綽號魚子醬,是名剛以背包客方式完成環遊世界的街頭藝人,人稱「街舞魔術師」,顧名思義,最擅長的是一邊跳街舞一邊變魔術,想到這,雖然沒有觀眾,子介還是突然來了興致,從搖椅彈起準備大顯身手。
他開始不協調地抖動身軀,雙手高高插進腋下,半蹲、抬腳、半蹲、抬腳,又甩起手來彷彿是在向那些每天到公園晨操的老者們致敬,突然更毫無預警地從口袋抓出一把棉絮以華麗手勢一搓再往空中一丟──
那些棉絮頓時變成臻於完美緊緻的渾圓棉球。
看來技藝有些生疏,他不是剛以街頭藝人身分環遊世界回來嗎?怎麼就生疏了?沒關係那不重要,街舞魔術師只是個幌子,其實子介的真實身分是負責偵辦不可思議奇幻犯罪的童話組刑警,興趣是垃圾分類、看整人節目、還有閒暇之餘在路口兜售玉蘭花藉此觀察人生百態。
現在,三樓主臥的浴廁裡就有一隻他剛逮捕的人魚,窮凶惡極,玉樹臨風。
子介走進了浴廁,那隻人魚正泡在放滿水的浴缸裡,高額頭,單眼皮,白髮黑瞳、藍膚銀鱗,體型相當精巧,身高介於秋刀魚和柳葉魚之間,有點啤酒肚,肚臍以上幾乎是人類的模樣,肚臍以下則為普通魚類姿態。
接下來,只要順利將這隻人魚押解歸案了肯定升官的吧!話說回來雖然今年才二十九歲,子介已經想退休了,畢竟童話組刑警的工作非常危險福利卻不多,沒有年終、沒有績效獎金,買可樂不能自動加大也無法免費多加一顆話梅…
「如何?好玩嗎?忽然好想喝梅子可樂R!」
子介呆看眼前的人魚,他正趴在浴缸邊緣用帶蹼的雙掌托腮看著子介,一臉惡作劇的笑容,尾鰭啪搭啪搭地輕快拍打水面,雖沒開口,講話聲音卻直接傳進子介頭殼裡,從未聽過的語言像無意義語助詞的隨機堆疊卻奇蹟般地融合出讓他完全理解的內容,毫無隔閡。
「控制解除啦,現在你可以慢慢回想起真正的記憶了…」
眼前人魚再真實不過,下飛機、搭計程車、進到家覺得冷到很不對勁也都是真的,之後的記憶和思緒就幾乎被胡亂改編──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你怎麼…喂!不要隨便唱我的歌。」而且還是習慣在心裡哼的歌。
就算領悟到人魚聽得見自己內心想法,子介還是習慣多此一舉把話講出來。
「相信了吧!就說我可以任意操控心靈和扭曲記憶了沒在騙的,這種事怎麼會這樣…不管過了多久都玩不膩?有機會你一定要看看自己剛剛那種風華絕代的舞姿。」
「靠么。」
子介的確是剛結束環遊世界的街頭藝人,不過他只會自彈自唱而已根本不會跳舞更不會魔術,回到家回到自己三樓房間,聽見浴廁傳來奇怪水聲,開門發現聲音來自馬桶內部,小心翼翼掀起馬桶蓋後就看到那隻人魚泡在裡面。
至於沒有雙腳只有尾鰭的人魚是怎麼從馬桶跑進浴缸裡的,浴缸裡的水又是何時放滿的,子介已經沒有印象。
看來這便是被人魚玩弄過大腦的副作用吧…
就算已解除操弄,仍然會有些微的記憶錯置或空白。
「欸,沒禮貌。」被子介戳了戳肩膀的人魚,如此抱怨。
「難以置信…」
「都已經活生生在你面前了!」
「不是啊!人──人魚欸!人魚跑到我家來借廁所了。」
「你以為我想R?我可是堂堂的偉大的亞特蘭提斯後裔!」
人魚說完,整條魚往後仰著潛入浴缸水中又瞬間浮出,短暫綻放剔透水花,確保自揭身世時的戲劇張力。
「噗…好喔,亞特蘭提斯。」子介打了個噴嚏,隨手撈起一件外套披上。
「你那是什麼瞧不起人的安慰口氣!每個傳說都有個核心事實R──不管聽起來有多麼離奇荒誕!所有傳說或多或少都混雜了關於歷史乃至世界起源的真相在裏頭!亞特蘭提斯是真實存在過的!」
「你叫什麼名字?」
「唔?我、我嗎…早就忘記全名了……叫我IBO吧。」
「好喔IBO先生,你這麼小一隻,不覺得放這麼大一缸水很浪費很不環保?」
「咦咦?對不起…」IBO搔了搔頭:「那麻煩幫我移到比較小的地方。」
子介把IBO安置到一個盛水的單柄鍋裡頭,放到桌上。
「我剛剛居然被最不環保的現存陸地靈長類指控不夠環保…而且為什麼是把我放到鍋子裡?這樣我很沒安全感。」IBO越想越不對勁。
「怎麼受傷的?」子介歙了歙鼻,抬頭確認,空調沒開。
「唔…謝謝關心…」冷不防被關心的IBO,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從人魚線延伸至後腰的那道撕裂傷:「不過跟你沒關係,反正,等我痊癒就會自動離開了。」
喀擦。
子介默默拿出手機對著IBO拍了張照。
「拍屁R!把我的感動還給我。」
「不是啊,你憑什麼認為我家可以讓你擅自當成個人病房那樣白吃白住?」
「一定可以的──因為接下來只有兩個選項給你選擇,一個是心甘情願刪掉照片並且收留我,另一個是再次被我操控大腦之後乖乖刪掉照片並且收留我。」
「…那你就好好在我家休養吧,不用客氣,當自己家。」
子介當場刪掉所有IBO的照片。
「太好了,你是我這一萬兩千多年以來第一個交到的朋友…放心啦我不用吃東西所以不需要花到你任何一毛錢…靠么!我才不會想吃魚飼料。」
「一萬多年…不吃東西你怎麼活那麼久?」
「我們可以直接吸收周圍的溫度,轉化成自己身體所需的熱量,厲害吧?」
「原來就是你!」子介又打了個噴嚏。
口口聲聲說不吃也不會餓,當晚IBO還是發表了厚臉皮的嘴饞宣言。
完全無視人魚的稀罕存在,一躺到床上調整時差就睡到天黑的子介,下樓去買了晚餐回來,不忘多外帶一份生蠔和梅子可樂給IBO,避免大腦再度被控制。
「在變成人魚、擁有這些奇特能力之前,我跟你一樣只是個普通人類,所以當然還是會懷念吃東西的感覺,懂?」IBO如昂首的蟒蛇跪在一只鐵盤裡,扛起一個比自己臉還大的生蠔對子介說:「幫我剝。」
「最討厭吃這個了,你給我整盒吃完。」
IBO笑得燦爛,臉上表情寫著「義不容辭」四個粗體字。
從子介手中接過打開的生蠔後,IBO痛快捧著埋頭大口吞咬,吃了好一會兒後才放下,打了個飽嗝兩手往後一撐,拍著肚皮說:「吃飽了,剩下的給你。」
「你才吃半顆!是在跟我開什麼玩笑。」子介破口大罵,噴出幾粒炒飯。
此時突然有人敲門。
子介一慌,連忙將IBO丟進鍋子裡蓋上鍋蓋,跑去開門,門外站的是租他家二樓的房客衛啟洋,附近潮牌服飾店的店員,子介在各國間流浪的這一年,就是他幫忙顧家並按時分擔旅費的。
「介哥!你回來啦!」
「對啊。」
「剛聽到樓上有聲音我以為遭小偷了咧!」
「沒啦。」
「太好了!歡迎回來──好羨慕喔幹!環遊世界好玩嗎?」
「還不錯。」
「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你逮得到這隻風流倜儻的人魚了!」
子介愣了愣,轉頭一看,IBO已掀開鍋蓋,像杯緣子一樣單手巴著鍋壁、另一手撐起鍋蓋,瞪向子介。
「還不快幫我,很重!」
「你跑出來幹嘛!」
「安啦!」衛啟洋揮揮手,說:「等一下轉身我就全部忘光光了。」
「蛤?」
「對了忽然好想吃生蠔,這裡剛好有一盒,我想這就是緣份。」
衛啟洋光明正大拿走桌上那盒生蠔便不辭而別。
「我又不是只能控制你的大腦,只要我想,方圓十里內的所有生物都能同時操控R,怕屁?」IBO指著旁邊的那杯梅子可樂說:「幫我開。」
「太犯規了。」
子介打開鍋蓋把IBO抓起放回鐵盤上,幫他打開飲料杯蓋,IBO卻嫌杯子太高了,子介只好倒一點梅子可樂到盤裡,再找來一支龍角散的迷你湯匙讓他用,雖然上面有洞,還是舀得起來…果然,喝沒幾滴他就說再也喝不下,子介不理他,吃完炒飯,開始收拾垃圾。
IBO環顧一下室內。
「為什麼你房間這麼亂?」
「不是可以擅自讀取別人的心思嗎你?明知故問。」
「幹嘛這樣!交個朋友R!和朋友談心當然要朋友自己說出來的才算數…而且你不知道,超能力的施展很耗體力耶!」
子介以三分球投籃之姿,將打包好的垃圾投進牆角垃圾桶。
「我媽走了以後,我爸把她娘家的東西全搬過來,堆著,捨不得丟,後來,也開始喜歡撿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家…去年他跟著走了,我懶得整,就一直擺著到現在。」
「喔…」
「既然要談心,可以也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歡迎!」
「看你好像沒小雞雞,你們人魚是要怎麼啪啪啪?」
「靠么。」
IBO費心將右手掌蹼折成微妙的波浪狀,似乎是想比中指。
「生物法則裡既然有所謂的進化當然也就會有退化!別動不動去戳其他人心底最深的傷痛R…」
「好喔。」子介忍不住大笑:「真是一次愉悅的談心。」
行李整畢,子介再度把自己擠進空間被雜物壓縮成豌豆莢似的雙人床,入睡前他關心地問IBO會不會吃太撐不舒服?結果被IBO當場揭穿他只是想知道人魚除了當冷氣以外還能不能充當暖爐而已。
隔天,子介連覓食都懶,整天廢在家裡寫歌,將自己周遊列國時紀錄靈感的手稿轉成電子檔形式存進筆電,每當他在心中試著哼出手稿裡的旋律,IBO就會故意在那邊「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鬧場。
五音不全充滿魔性的歌聲總是直接輸入大腦想躲也躲不了。
「難怪傳說中海上只要聽到人魚的歌聲都會失事沈船。」
「好啦不鬧你了!我覺得你歌很好聽耶…就算放到一萬年前的亞特蘭提斯一樣會紅!」
「屁啦…搞了半天原來亞特蘭提斯是因為沒有音樂品味所以才滅亡的嗎?」
「屁啦!誰會因為那種白癡理由滅亡。」
接著IBO花了將近半小時跟子介解釋亞特蘭提斯毀滅的原因。
據他說法,原因出在他們的超能力:自從「強制進化」的DNA革命揭開序幕,亞特蘭提斯舉國上下只要有繳健保費的所有國民,都能接受植入基因進階晶片的手術,不但變得長生不老、可以在水中呼吸、而且能夠直接吸收周圍的溫度獲得身體所需熱量,成功解套了當時饑荒與溫室效應、海平面上升等危機…
甚至不久後更共同進階到──能對附近生物進行強制性心靈操控、記憶扭曲的程度。
「其實我也有超能力喔。」
「不會吧!說來聽聽!」
「嗯…就…可以吸引到白爛智障聚集在我身邊的能力。」
「嗯…」IBO瞇著眼睛盯著子介看了看,決定無視,繼續說道:「你們人類社會存在一種現象叫『曼德拉效應』,聽過嗎?」
子介搖頭。
「起初是位美國妞發現的,她發現很多人跟她一樣,清清楚楚記得納爾遜·曼德拉早在八零年代就已經於獄中服刑期間長眠了,那些清晰的記憶包括新聞、報章雜誌…但現實卻是他不僅活著出獄,甚至還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好幾年後才真正離世!這發現引起大量討論,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狀況──人類的集體記憶與真正史實有所出入──」
「都是你們人魚造成的…你是要說這個對吧?這跟亞特蘭提斯帝國的毀滅有什麼關係?」
「一旦一個人獲得了超凡的力量,或許會成為傳說,但如果一整個國家的人都獲得了超凡的力量,那絕對是場空前絕後的災難…」
「噢…好像能理解。」
就算獲得近乎造物者的能力,醜陋的人性也是不會改變的。
「大家都可以輕易支配別人心靈竄改別人記憶的結果就是…再也無法彼此信賴…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迅速惡化成末日等級的國家內戰…之後的事就跟你們人類所知的傳說差不多了…毀滅性的武器…戰爭…大洪水。」
「難怪你會說,我是你一萬多年來的第一個朋友。」
「對R!我們最怕遇到同類,隨時都得提防擔心下一秒就被操控,成為朋友之類的根本想都不敢想,只要感應到附近有同類都會想逃得越遠越好,也不太敢在人類社會中過度引發騷動,免得吸引其他同類…」
「姑且不論你們的超能力,交朋友這件事,本來就很麻煩。」
IBO忍不住點頭,和子介面面相覷,房間裡陷入短暫的奇怪沉默。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真想看看你口中的亞特蘭提斯。」
「那還不簡單,雖然那麼久以前的記憶我早就──」
浮空的碼頭…錯縱的運河…高聳的尖塔…雄偉的城牆…完美結合宗教以及議會功能的萬樓神殿遺跡…隨處可見藉著水幕放送的投影廣告…到處都是傳送裝置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乾淨街道…子介還沒繫好安全帶,IBO已將他靈魂拋向遠古記憶的長河,彈指間,歇斯底里蒙太奇的零碎畫面流入了子介的腦海,令他眼球迅速震顫彷彿高速穿越萬花筒鏡像般沒有邊界的重重夢境。
說起來,子介也走訪過不少國家,但是全都比不上那些思鄉情懷拼湊出來的亞特蘭提斯,千分之一都比不上…可以的話,他真想讓爸爸也看一看。
「環遊世界嗎…你是真的想壯遊,還是只是想逃避而已?」
不知怎地,子介忽然想起父親臨死前說的那句話。
記憶傳送告一段落後,IBO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想聽子介的感言,但子介平復後,卻只是沉默爬回筆電前,像個深受感召的吟遊詩人,重新開始進行音樂創作,在震撼與感動尚未消退之前。
之後一個多月,子介都沉溺在創作領域──這當然是比較好聽的說法,說穿了,就是他又開始家裡蹲了,即使是偉大的亞特蘭提斯,也無法將子介從作曲的瓶頸當中拯救出來,生活裡多隻人魚,對子介也沒什麼太大影響,如同他那羨煞旁人的環遊世界旅程,並未使他就此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更了不起的傢伙,還是跟以前一樣終日繭居、一樣沒有才華沒有朋友、一樣白爛。
要說有什麼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
這位萍水相逢的人魚,跟他一樣是個沒朋友的白爛廢物吧。
「誰跟你一樣R!我本來…就喜歡一個人了。」
「講得好像你有得選。」
「那好吧,起碼我不白爛。」
「你不白爛?那怎麼會跟我一起完成這個?」
子介笑地看向他和IBO齊心協力花了整整三天才剛完成的曠世傑作:將房裡那台巨型立體流水麵條機作為基底,加上剖半的單輪車輪胎、好幾桶樂高元件、幫浦及抽水馬達等等房內囤積的廢物重新改造,原本只是用來吃日式流水麵線的玩意兒,現在被他們擴建成「亞特蘭提斯限定版無盡循環靈魂出竅之驚天無敵大海嘯滑水道MAX」了!
「還不是你想出來的餿主意!」
「隨便──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
子介將手掌覆蓋在IBO的小小掌蹼上,IBO將掌蹼貼著滑水道頂端裝飾用的聖誕燈球,稍加施力,銳利化的掌蹼邊緣在燈球表面切割出一個如雪花結晶般的放射狀裂痕,啟用典禮結束後,子介興奮地捧起IBO舉到滑水道最上方──插好了電放足了水的滑水道早已開始湍急。
「出發!」
子介緊閉雙眼,放手讓IBO滑進水道,瞬間自己也被套用了超級清晰的主觀鏡頭,一起感受滑水道中最陡峭的那段魔鬼大迴旋的刺激威力!多虧IBO施展的記憶同步,讓子介只是站在旁邊也能跟著完全同樂。
住在樓下的衛啟洋大概永遠都猜不透,為何樓上那個中年獨居小哥的囤物癖倉庫裡可以忽然傳來那麼多驚呼、怪叫和歡樂笑鬧聲,有點令人羨慕,但也令人為之同情…噪音持續好段時間才靜下來,不過很快又再度開始,而且加倍失控,衛啟洋笑了,並不怎麼介懷。
這也情有可原吧,因為…
現在三樓主臥裡那個滑水道中流動的已經不是自來水而是金牌台啤了。
直到酩酊得站都站不穩的子介不慎將滑水道打翻,這場狂歡才宣告結束,他和IBO都累癱了,躺在高爾夫球練習球道的草皮上依然止不住傻笑。
這就是大洪水的感覺嗎?
真正大洪水才不只這樣!
真正的大洪水…真正的大洪水……
笑著笑著,IBO忽然嚎啕大哭起來,記憶同步還沒解除的關係,子介也跟著慟哭,因為IBO萬年以前那段身陷驚滔駭浪、驚恐、無助、摯愛妻女在眼前慘死的狂亂記憶,現在也正竄流於他的海馬迴與大腦皮質之間。
隨著精神愈發渙散,IBO施展記憶同步時的自我心理防禦機制逐漸地瓦解,以至於子介被觸發的回憶也開始往IBO的腦海裡倒灌,IBO看見了子介小時候害繼母從樓梯口摔進地下室而流產的那一幕,同父異母的弟弟變成死胎,從此子介固執地認定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幸福,自我封閉起來不願跟任何人交流。
「你很寂寞吧…」
「你才寂寞吧…」
「你更寂寞吧…」
「你最寂寞吧…」
解除記憶同步後,IBO要求子介把他捧去靠近天花板的吸頂燈,子介照辦,IBO靠近後伸手將掌蹼貼住燈罩,燈罩發出一個細小的碎裂聲。
「喂欸──你對我的燈罩做了什麼?」
「留個紀念而已緊張個屁!放我下來。」
次日清晨子介一大早就起床了,IBO被吵醒後,發現子介拿了把電動刮鬍刀走進廁所,低頭看看自己,雖然他的掌蹼只要稍微用力也能針對過長的髮尾進行打薄,但每次都搞得跟狗啃的似的,於是大聲呼喚子介。
一分鐘後,子介繼續在鏡前刮鬍子,刮著刮著乾脆順便把自己剃成三分頭,再用修鼻毛的小剪刀替IBO理髮,大功告成後,一起神清氣爽回到房間,面對那宛如垃圾場的凌亂不堪,他們的神清氣爽登時蕩然無存。
等到後悔不該動手整理時也已經停不下來──整理出十幾大包垃圾讓三樓房間總算看得見磁磚顏色時已接近傍晚,IBO嚷嚷說想吃生蠔,子介一時興起,對IBO提出邀請:「一起下樓吃吧!」
他拿起吉他,刷了一下和弦。
「吃完我想順便去打卡上班…讓你瞧瞧我街頭演唱的魅力!」
「好R!欸?可是…」
「你不是可以操控方圓十里內所有生物的大腦嗎?可是什麼。」
「可是你只是想要有個可攜式的隨身空調而已吧靠么。」
帶人魚出門是對的,今天又稍微回溫了些,甚至有點熱啊,但不知為何路上的行人幾乎都戴著口罩?明明上個月最冷的時候也沒幾個人戴…最近又有什麼流感了嗎?整天宅在家又不上網也不看新聞的子介,懵懂回想起去年自己在香港逗留時,都感冒發燒了,還被好心借宿的燒臘店大叔警告上街不能戴口罩…
面對這個世界,子介永遠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有新型病毒疫情爆發了啦!你未免太脫節了!」
「怎樣啦!我又不像你可以看到別人在想什麼!」
「加減看點新聞啊白癡!你沒戴口罩記得跟其他人保持安全社交距離!」
吵吵鬧鬧地飽餐一頓後,子介帶著IBO走到附近鬧區廣場,卸下吉他。
「怎麼大家都在看我?你不是能讓他們看不見你嗎?」
「是沒錯啦…」被子介捧在掌心的IBO賊笑說:「所以他們都很好奇你幹嘛要捧著一顆巨大堅挺的象拔蚌走在路上。」
子介要IBO在他開唱之前讓象拔蚌消失,孰料幻覺一解除,反而沒人要看他了,無論再怎麼賣力演唱最得意的自創曲,都沒人停下腳步好好欣賞他的表演,隨著天色漸暗,氣溫也越來越低…
「唱歌的時候你快樂嗎?」
子介喪氣地立起吉他,撇頭看向提出大哉問的IBO。
「快樂啊…只是,我想我得找工作了。」
「工作之後還是可以唱歌R!」
「工作之後還是可以唱歌啊…」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IBO忽然放聲大唱。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子介笑地跟著扯嗓。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旁邊一個路過的女性外籍移工也突然用渾厚聲線跟著和音,把子介嚇一大跳。
IBO開始甩手跳起舞來。
「找工作前好好狂歡一次吧!」
越來越多戴口罩的人們聚集而來,保持著社交距離齊聲高歌,剛下班還怨氣逼人的上班族、用各種名牌武裝自我的年輕男女、對這等排場冷眼旁觀的遛狗老夫婦、被這等排場驚動而趕來的地方警察…全都無法自拔暫時忘卻煩惱加入這場直逼跨年等級的嘉年華,附和著子介盡興彈唱的歌聲、跟隨IBO領銜的白爛舞步──皆整齊精準到令人髮指的地步,簡直就像請了一海票訓練有素的臨演後再也沒有經費可以聘僱專業舞蹈指導的歌舞劇現場。
群舞以及和聲不知不覺失序走樣後,現場的人群又沉浸在子介的音樂裡狂歡好一陣子,直到子介累得停下來了才熱烈鼓掌,慢慢散去,每個人離開時臉上的表情,都是摸不著頭緒卻又非常心滿意足的困惑模樣。
「謝啦…幫我開了個人演唱會。」子介擦了擦臉上的汗,驚喜地看著自己被零錢塞到鼓起的吉他袋:「像作夢一樣。」
「我只幫你開場而已…後面都是你自己撐起來的!」
IBO露出神秘的笑容。
「屁啦。」
「真的R。」
「屁啦!」
「真的R!」
「屁啦…」
「你知道毫無人氣的你、跟大受歡迎的你,差在哪嗎?」
「阿災。」
「一個是窮怕了只希望有人趕快過來投點錢。」IBO的視線飄向子介身後:「一個是豁出去了──只想痛快唱給全世界聽。」
子介轉頭,發現衛啟洋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前來搭訕,介紹那是他女友,兩人大呼過癮對子介的表演連聲讚嘆,並約子介一起喝酒,IBO告訴子介不用顧慮他,而且他也想去。
子介卻斷然拒絕了,揹起吉他,兀自走往回家的路。
「幹嘛這麼冷淡?他們是真的喜歡你的音樂R!」
回到家,子介攤開吉他袋開始分類硬幣時,泡回鍋子的IBO好奇發問。
「我知道啦,全世界除了你們人魚之外,最能分辨謊言的人大概就我了……只是事情沒這麼單純。」
「什麼意思?」
「他們沒說謊,但也沒說真心話…如果可以和我混熟,說不定租金可以更低──懂?」
「你把別人想得太糟了吧?這樣怎麼交朋友?」
「要你管,我本來就沒在交朋友的啊!」
「欸?我們還不算朋友嗎?」
「靠么那是因為你有超能力!我根本沒得選!」
空氣瞬間凝結,房間裡只剩下子介數零錢的聲音。
「講得很委屈,大不了我走R。」IBO說完後,縱身躍出鍋子,背對子介,開始往門口方向匍匐前進,下身左右扭動的尾鰭拖曳出一道波浪狀水痕。
賭氣的成分當然占大部分,但不僅這樣而已,IBO感應到,突如其來的危機正悄悄逼近──他不想把子介捲入其中。
房外傳來敲門聲。
來不及了。
沒鎖的門被擅自打開,站在門外、手捧一個小魚缸的人,是衛啟洋。
「介哥你看!這是我的新朋友!」
子介愕然,因為啟洋懷抱的魚缸中,竟有另一隻IBO,不過再看更仔細點就可看出外觀明顯截然不同,魚缸裡那隻人魚頭髮更長、眼睛更小、牙齒更尖銳、臉型更三角、下半身更像隻善於抵抗極端水壓的奇特深海魚。
「唷,好久不見…Iboliz。」雖然新來的這隻人魚眼睛直勾勾地盯著IBO不放,講話聲音卻是從子介嘴裡傳來的:「原來你這麼會跳舞,我都不知道。」
衛啟洋將魚缸放到門側櫃子上,再遞給子介一把菜刀後,轉身關門離去。
有那麼一瞬,IBO對自己方才施展大規模超能力幫子介開快閃演唱會的行為深感懊悔,果然又再次引來這三角臉的傢伙──當初就是他致使IBO被剖開側腹差點命喪黃泉──專門獵殺其他人魚的瘋狂人魚。
但IBO知道必須立刻屏除雜念、專注解決眼前的困境,因為他看到子介已經眼神空洞地拿著菜刀一步步走向自己。
「真的是好久不見…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情景吶…」
此時子介感到無比振奮,手裡緊握著T字型冰斧朝眼前凍成冰雕的瀑布奮力敲搥鏗鏘作響,本來已輕鬆拐騙一個口袋很深但腦袋很淺的黑道老大出資到鳥不生蛋的雪山挖鑿稀有能源礦,騙得頭款就想落跑了,殊不知竟半路殺出另外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同行的傢伙,居然也自稱資源獵人,還提供了一份科學探勘的數據資料協助縮小工程範圍,這就是他跟Iboliz的初次邂逅──
兩個互不相識的騙子企圖用同一種誘餌釣起同一條大魚,不料還弄假成真,真的挖到他們憑空捏造的超稀有能源礦了,這種機率能有多低!
簡直是…天造地設全宇宙最強的曠世拍檔。
「你他媽趕快醒過來R魚子醬!」
子介停止動作,愣看癱在桌上被密密麻麻菜刀鑿痕包夾的IBO,意識到自己拿著菜刀後趕緊鬆手,與此同時,房裡響起惱人的防盜警報,他詫異抬頭,驚見一群全副武裝配備等離子飛機杯的太空倉鼠蜂擁而入,子介連忙躲竄尋找掩蔽,猛烈射擊將他和Iboliz周遭的電子設備一一炸開,都這時候了…那個戴著單邊光學眼鏡的鑰匙人還傻傻盤腿坐在原地繼續破解電腦密碼,真不知該說他是盡責還是愚蠢。
約好要一起成為史上最強詐欺男子團體,怎能在這認輸?子介趁那些毛茸茸的魁梧倉鼠為飛機杯充能的間隙,撲身上前以電光石火的拳腳進行絕地大反擊!
下個瞬間,層層的機關門板忽然從天而降把鑰匙人困在其中,門板內還不斷發出遭到機關凌遲的慘叫…這個盜墓集團的頭子居然連自家豪宅都貫徹著效法古代帝王陵寢的惡趣味,當子介還這麼想著,突然機關門板又升回去了,鑰匙人憑空消失,保險櫃已是敞開狀態。
保險櫃裡,只有呈現高度戒備架式的IBO。
子介雖然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間,左側的牆卻變成燦白嶙峋的雪山山壁,右側牆面的透明玻璃外又可以看見不知名的深紫色巨大星球,中央保險櫃底下的古墓風格地磚甚至開始向前無限延伸…
室內氣溫陡然下降,子介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突然一陣洶湧的狂潮襲來,他頃刻沒入永無日照的海底,周遭水聲悶沉像耳膜內自己發出來的一樣,這裡,是最讓子介安心、唯一堪稱「家」的地方,按理而言應該只有無邊無盡的深黑,子介還是能看清這艘沈船船長室裡的各個角落,因為每次把同類做成生魚片吃光後剩下的頭顱,都會被他用來豢養愛吃腦漿的發光水母。
自古以來人們就流傳著吃了人魚可以長生不老的傳說,這種傳說可不是只在人類世界流傳而已吶…吞食更多同類能讓自己進化更完美──至少子介是這麼相信的,大洪水後再度遇見Iboliz本來令子介很高興,畢竟狩獵跟自己一樣有超能力的同類來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夥伴,無奈Iboliz卻將他的好心提議當成邪門歪道,那麼往後,盡己所能追殺他直到把他做成生魚片滅口為止,也是沒辦法的事。
此時,子介看著被自己拖回海底的Iboliz,正因為水壓而痛苦掙扎,大快人心地將菜刀刺進他的魚鰓恣意攪弄──
「你提撥太多專注力在進攻了…防守永遠是你的罩門R…老朋友。」
「嘖…還是老樣子盡耍些小聰明…不過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贏我了吧?」
光明乍現的剎那,子介覺得頭痛到彷彿一度看見摩根費里曼演的上帝,低鳴了許久才稍微打起精神,恍惚看看四周,記憶與認知總算回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房間,沒有任何替換記憶或唬爛情境了,但兩隻人魚的戰鬥似乎尚未結束。
太好了IBO還活著…子介心想,但願這次不再是假記憶。
不知何時已逃回鍋子裡的IBO,這時右掌完全銳利化的掌蹼正緩緩逼近自己腰間舊傷,而櫃子上那隻泡在魚缸裡的深海人魚,同樣銳利化的左掌掌蹼也緩緩逼近自己脖子…雙方都幾度差點自戕又使勁掙脫!這場人魚之間意志與專注的角力,精神懸崖邊緣的搏命死鬥…絲毫不容許一毫秒的分神…
最後,就在IBO將自己舊傷撕裂開來並痛苦哀號的瞬間勝負立判,深海人魚遭到施加的精神控制當場解除,他得意地甩了甩手。
「這就是我們的最大弱點吶…一旦重傷就再也無法集中精神使用超能力…你就…乖乖…讓我吃了吧…一片一片…」
IBO繼續將舊傷沿著疤痕切開,銳利如鋒的掌蹼蠻橫地伸了進去,緊緊掐握一大把腸子,深紫血水大量滲出,他整張臉都因為極致的劇痛而扭曲顫抖。
「幸虧我的超能力沒這種弱點…」
兩隻人魚愣了愣,同時望向沒頭沒腦迸出這句話的子介。
「麻煩的靈異體質這時候居然派上用場…有個叫做鑰匙人的傢伙一直附在你身上,有話想對你說喔…」子介神情一變,撿起菜刀站起身子,慢慢走向錯愕的深海人魚,繼續說道:「當初遭到你們的背叛…我不怪誰,只怪自己笨……但現在看你這樣傷害Iboliz,我很生氣…」
「怎麼可能…」IBO不禁脫口而出。
「雖然被你們騙了…但是…一起行動的時光…還是很開心啊…」
「騙人…騙人的吧!」
「對啊,騙你的。」
子介毫不猶豫將菜刀用盡全力朝著深海人魚砍下。
魚缸當即碎裂,深海人魚隨著玻璃碎片噴濺而出、摔到地上,他吃痛掙扎,開口咒罵了幾句,扶著肩傷狠狠瞪向子介,他罵的那幾句不是透過腦波,子介就聽不懂了,不過根據語氣來判定,應該是亞特蘭提斯流傳下來的古老髒話沒錯。
「一旦重傷…就再也沒有辦法集中精神使用超能力了,對吧?」
子介捏著三角頭深海人魚的尾鰭將他倒著拎起,走向浴廁,每當三角頭試圖挺起上半身用滿嘴獠牙咬自己的時候,子介就會用菜刀的側面賞他巴掌。
「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放開我!你這隻低等的原始人猿!我要把你一片片切下來吃掉!」
「吵死了,想被刮魚鱗嗎。」子介再度重重給三角頭掌嘴,經過桌子時順便關心一下IBO:「喂,還沒死吧?」
「哈哈哈哈…」三角頭捂住自己開始噴血的鼻子狂笑,說道:「以前也都是我負責扮壞人…Iboliz扮好人…我故意被他揭穿…讓他騙取目標的信賴…懂嗎?他根本沒一句話是可信的…」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相信他。」子介拎著三角頭走進浴廁,將他扔進馬桶,然後沖水:「因為他是我朋友。」
深海人魚最後一句髒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捲進水渦永久放逐了。
再度回到桌邊關切IBO傷勢時,子介發現他已奄奄一息。
「謝謝你…相信我……」
似乎因流血過多而失溫,IBO開始不斷發顫,全身緊緊縮成一圈。
「欸欸!現在是講遺言的時候嗎?太早了吧靠么!你們不是都長生不老!不是都很秋!DNA走得很前面嗎?喂!」
「別晃了…暈…」
看到IBO稍微轉醒,子介才鬆一口氣,停止了晃動單柄鍋的粗暴動作,稍作思考,迅速衝去翻箱倒櫃,找到牙粉和保鮮膜之後衝回來,又思考一會兒,脫下襪子,再將IBO從鍋裡抓出來,把薄荷口味潔牙粉倒在他的傷口上。
IBO發出虛弱慘叫。
「忍著點…」
裹好粉後,子介把IBO塞進剛脫下的襪子,接著開始用保鮮膜加以纏繞。
「好…臭…如果我死了…一定你害的…」
「很好!就是這樣!繼續跟我聊天…別睡著了!聽到沒有!」
IBO決定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並且改用魚鰓呼吸。
「你真的看到…鑰匙人…嗎?」
「蛤?死一萬多年…靈魂怎麼可能還在。」
「那你怎麼知道…」
「你們自己洩漏的啊…每個神話必定都有個核心事實對吧,謊言也是如此,透過你們對我強加的各種記憶…可以大概猜到,你們曾經背叛過一個叫做鑰匙人的同夥…」
「我很…後悔…他一直以為…我們把他當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是突然把這名字搬出來,他肯定也會動搖。」
完成包紮後,子介看向IBO,發現他已經昏迷。
之後的每一天,IBO像死了一樣,只有非常微弱的呼吸,幸好即使失去意識,他的身體依然為了求生,本能地不斷吸收溫度來替自己補充能量,而且程度變本加厲,只是這就苦了幾乎隨時伺候在側的子介…
暖爐開最強效果也很有限,衣櫃裡全部衣褲襪子手套圍巾羽絨外套都穿上,體型看起來整整腫了兩倍也沒用,子介冷得快瘋了,呼吸吐息皆是濃濃的白霧,房間西曬的那扇窗結了一層越來越厚的霜,他不得不想辦法把衛啟洋暫時打發去住青年旅館,以免他問東問西。
儘管嘴唇乾裂了,關節凍僵了,無時無刻五臟六腑都冷到糾在一起取暖糾得他滿腹絞痛,日子一天天過去,子介始終沒放棄,忍受刨皮剉骨的冰凍守在IBO身邊,按時為他更換自己買回來的藥水及新襪子,餓到受不了了才會出門買點熱呼呼的吃,再趕緊回家繼續照看IBO。
一次子介打了個瞌睡,差點就此冷死。
驚醒時,他發現自己倒在地磚上昏睡了十幾分鐘,左臉已經凍得緊黏地磚,花了好長時間才慢慢起身,使顴骨上被扯裂的皮膚面積比例減到最低,等到終於脫困,他立刻用手機訂了每隔三十分鐘就會響一次的鬧鐘,以防歷史再度重演。
冬天結束了,子介的房間卻越來越冷,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
春季來臨的第一天清晨,子介很想起身去把窗戶上那層厚厚的白霜敲碎,讓陽光可以透進來,但他已經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雖然那時候我說了謊…不過我的超能力是真的喔…」窩在暖爐旁的子介,縮成球狀,呆滯看著IBO喃喃自語:「靈異體質…陰陽眼…不是跟你說過?我的超能力…可以吸引白爛智障聚集在身邊…這是真的…常常有一大堆白癡的鬼魂跟我回家…煩死了…還有啊…」
子介嘗試集中精神,努力想動一動自己的腳趾,發現怎麼也動不了。
「不只這樣…每當有人說謊的時候…我就會看到那個人的靈魂開始晃動…你懂嗎?那種對全人類失望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我沒辦法跟任何人交朋友…哈…講得好像我本來可以人緣很好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能我想說的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對人類的期望不要太高…比較容易交得到朋友吧…」
「是這樣啊…好像很有道理…欸!」
身體突然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的下場,就是整個身體僵硬地往前仆倒,子介以為自己會碎成一大堆冰塊,幸好沒有。
「你醒了!」子介吃力地爬到桌邊。
「你怎麼…這麼狼狽…」IBO憔悴地看向面無血色的子介,沒有開口,聲音虛弱地斷斷續續傳進子介腦中。
「趕快解除空調模式!不然要換我冷死了!」
「魚子醬…」
「嗯?」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靠么。」
大概是IBO終於停止吸收熱能的關係…
子介瞬間覺得暖多了。
「我說真的…其實…我們認識快十年了…」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因為怕你洩漏人魚的秘密,所以每次離開我都不得不把你的記憶消除…」IBO一邊說著一邊掙扎,費好大的勁,總算從子介奇葩的包紮裡鑽出來,腰上的傷幾乎好得看不見疤了:「我知道你爸的死讓你很難過…但是你不告而別就跑去環遊世界一整年…還是讓我滿賭爛的…所以再見面的時候…才會忍不住耍你…」
不愧是亞特蘭提斯等級的DNA。
「你會講出這麼噁心不要臉的話…表示接下來又要離開…並且把我的記憶再次消除了對吧?」
「真聰明…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為什麼?」
「這裡發生了那麼劇烈的人魚廝殺…可能已經有其他人魚察覺到我的位置了…雖然不見得立刻有危險…繼續留在這只會害了你…」
「可是…」
「再見啦…我的朋友。」
「可是──!」
可是子介已經忘記要講什麼。
只穿一件運動背心和棉褲,坐在窗畔搖椅輕晃的子介,抱著吉他隨手撩撥,看著窗外大樓縫隙間狹長的春夜星空,覺得自己彷彿忘記了某段很重要的歌詞,或是遺忘了一節很重要的旋律,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這時,室內的燈沒來由地忽明忽滅,子介抬起頭往天花板的吸頂燈看去。
「欸,別鬧。」
子介不耐煩地走去櫃子前打開抽屜,找到一顆新的LED燈泡,身邊有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就是麻煩,有他在的地方周遭電器故障率都超高,不過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的孽,誰叫他小時候曾害死了繼母肚子裡的弟弟…好在這個弟弟只是很黏而已,很沉默,也並不恨他。
子介一邊嘀咕著一邊站上桌子,踮起腳尖準備更換燈泡,當他拆下燈罩時,發現本該完全素色的壓克力燈罩上,佈滿無數小小雪花結晶般的淺淺裂紋,怔愣半晌,心頭莫名流入一股暖流。
下一秒,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子介的弟弟忽然就擅自附身潛入了他的意識領域…
像是一幕一幕的幻燈片畫面──所有關於IBO的回憶這時皆清晰地在子介腦海中輪番投放,等回過神,他將燈罩裝了回去,凝望那片片閃光的溫暖雪花,不禁嘴角微微上揚。
把這些結晶似的殘痕當成回憶引線,已是他和弟弟之間的多年默契了。
雖然人魚可以輕易控制人類大腦,但他們的超能力卻對鬼魂無效,所以子介兄弟倆暗中串通好,每次IBO消除他的記憶離去之後,都讓弟弟暫時附身,幫忙把這段珍貴的友誼以第三者角度旁觀的版本送還給子介。
讓子介得以深埋心底,繼續珍藏。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
幾百公尺外,靠近出海口的漸闊河道裡,同一時間,也有另一個傢伙哼起了這段隨興旋律──
抱著後腦勺順流而下的IBO,心裡也溫煦地宛如來自南方的暖流,思忖著,這時候,子介應該已經透過弟弟的靈魂想起他了吧?
那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笨蛋…
他早就發現啦,每當子介企圖防止被讀心時,都會在腦中故意唱起「嘟嚕嚕──塔啦塔啦塔啦!」瞎唱一通,例如企圖掩飾自己與幽靈的笨拙共謀的時候,他只是選擇不說破罷了。
誰叫IBO也就他這麼一個朋友而已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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