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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仲敬訪談 086 @ 20200430 論唯物主義的道統實際是建構而來


    [00:00:01] 主持人:今天想要跟您請教幾個哲學性的問題。由於中文的不精確性以及中文世界對於中世紀經院哲學相當不理解,使得我們對於所謂的唯物論(Materialism)、心物二元論(Dualism)和唯心論(Idealism)的理解都是非常望文生義的。可不可以請您稍微論述一下這三種本體論(Ontology)的立場之間的淵源和異同?
    [00:00:33] 劉仲敬:實際上這是建構的產物。兩方面都是建構的產物,但是建構的對稱性不強。差不多就像是宋儒建構道統一樣,他們建構的是唐儒並不知道的那些東西。當然,唐儒也不會贊成,因為他們恰好把唐儒給跳過去了。他們把自己放在宗師的地位上,然後直接跳到漢儒,漢儒再接孔子和孟子。漢儒、孔孟和他們自己之間是彼此互不相識的,但是由於前面那撥人都已經死了,他們自己單方面建構起來也就可以了。近代的民族發明學也是用同樣的方式,比如凱末爾的突厥人和冒頓單於之間的關係,唐太宗和康熙皇帝之間的關係,也是同樣建構起來的。
    [00:01:19] 從原文的意義上來講引起的聯想(因為沒有哪一個詞的定義是完全精確的),“物質主義”在英語和歐洲語言當中,給人的主要印象實際上是拉·美特利(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那些人,就是馬克思稱為法國唯物論者的那些人,認為“人是機器”(Man a Machine)的這批人組成的那個極小的團體。這批人在哲學史上經常是根本不提,因為他們的地位甚低。僅僅因為他們被馬克思認為是自己理論的源頭之一,所以偶爾被人提一下,除此之外就被人認為是毫無一提的價值。但是中文所謂的“唯物主義”並不是指的那個“物質主義”。“物質主義”和“唯物主義”是同一個詞的兩個不同翻譯,但是引起的聯想是不一樣的。你可以看出,“唯物”和“唯心”這兩個詞,它們事先就加有一點獨斷論的味道在裡面。“物質主義”(Materialism)中並沒有“唯”字,“理念主義”(Idealism)中也沒有“唯”字。法國的物質主義者有沒有主張過“唯物”,就是說物質是意識的唯一本源,這是很成問題的事情。
    [00:02:49] 這些人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比較低,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跟同時代或者是稍後的德國古典哲學家相比起來的話,看上去很不哲學,就是說他們其實不怎麼懂思辨的。他們提出的那些,基本上就是現代科學稱之為是機械論的那種東西,是所謂的鐘錶論(Watchmaker analogy),把人體和世界看成是像鐘錶發條一樣控制的、前因後果歷歷有條的東西。這種東西實際上按照亞裡斯多德的分類法能不能算形而上學是很成問題的。他們等於是一些粗淺的物理學科學主義者。雖然在物理學當中的地位也不是很高,但是他們肯定就是現代所謂的科學主義者的一個原型。科學主義者能不能算哲學家是很成問題的,但是他們的理論當中全是物質的,所以很容易被占主流的天主教思想稱之為是“唯物主義者”。但是如果後者被稱為是“唯物主義者”的話,那主要是罵他們。他們自己可能並不唯物,只是提出了一套發條式的世界解釋理論而已。
    [00:04:00] “唯物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概念不一樣。“唯物主義”後來被重新建構,這一點主要是蘇聯人在三十年代做的。1920年代的蘇聯,布爾什維克倉促奪權以後,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道統整理起來,所以那時候還處在比較混亂的狀態,三十年代以後就要開始整理道統。我們要注意,整理道統是一個政治行動,它跟哲學本身並沒有明確的關係。純哲學和純經濟學一樣,是無時間性的學問。所以,古典經濟學完全不考慮歷史,所有人都是理性人。理性人假設是一個平面概念,就是說假定他在任何時間地點都是理性人。他在亞洲還是在非洲,在西元前還是在西元後,推出來的結論毫無區別。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是一系列在電腦上、像天文學一樣可以關起門來自我運算的漂亮的數學模型。而歷史上的經濟學則是充滿了時間性的東西,同樣的模型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果來。所以,純古典經濟學是強烈非歷史性的,但是政治經濟學和經濟政策是高度歷史性的。這兩者基本上是處於對立地位,但是經常被人搞混。例如,我就一點也不懂古典經濟學,因為我的數學能力完全運轉不了這些模型,我討論的全都是政治經濟學。但是在歷史上起作用的都是政治經濟學。
    [00:05:35] 純哲學也是這樣的,它是沒有時間性的。理論上講,哲學是對世界本體的認識,從亞裡斯多德那個時代開始,認識世界本體。那麼世界有N個不同的本體嗎?顯然不是。世界的表像是千變萬化的,但是它的本體只有一個。所以,真正的哲學、真正的科學和真正的宗教按說都是only one,都是像愛因斯坦說的那樣只可能有一個大統一。如果你看到的不是大統一,那說明什麼?要麼你錯了,要麼雖然你沒有錯,但是你停留在比較淺的層次上,沒有進入更深的層次上。在更深的層次上,外在的矛盾會統一起來。如果你的理論還有各種矛盾,那說明你掌握的是一些局部規則,你沒有掌握元規則。元規則必然是統一的,否則不能稱之為元規則。所以,哲學嚴格來說沒有道統這個東西。道統這個東西不是純哲學的東西,而是哲學史建構的產物。而哲學史建構是一個正統問題,正統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
    [00:06:40] 唯物主義道統的建構是三十年代在蘇聯開始形成的,然後漢語的“唯物主義”和相應的一系列概念是在蘇聯形成的那個框架之上(蘇聯的框架是從古希臘算起的,基本上沒有考慮到東方人,其中講漢語的人一個也沒有),再加上中華民族發明學,再把王充這些人加進去,那就變成現在的唯物主義道統了。這個道統中間,黃種人的比例突然增加了,因為王充之類的東西也算了。當然,這是一個不斷摻水的過程。首先,蘇聯人建立的道統也是孔子和宋儒之間連接的那種東西。馬克思本人能夠承認的,就是法國唯物論者那一撥人。其他以前的那些希臘人,馬克思本人是從來不認為他們是唯物主義者的。但是這樣一來就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跟宋儒在與禪宗和其他佛教和尚打交道的時候一樣。他們有一個明確的感覺就是:TMD,你們的宗師A、B、C、D、E、F、G顯得比我們聲勢浩大,這樣好像搞起宣傳來我們很不佔便宜。但是我們也是有辦法的,比如說你們的宗師能夠追溯到唐朝,我們一直追溯到漢朝不就得了嗎?如果沒有,那不是有一撥死人嗎,死人不會說話,我們說他是,他就是了。
    [00:08:04] 蘇聯人面對的情況就是,相對於唯物主義來說的話,唯心主義的陣營好像聲勢浩大了N多倍,時間也要長得多。如果只從法國十八世紀開始算起的話,那顯得很寒磣的,所以我們有必要把時間線一直拉到古希臘。於是,就把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盧克萊修(Lucretius)這些人都拉進了唯物主義者的行列來。伊比鳩魯學派(Epicureanism)能不能算唯物主義,這個從定義上就是極其可疑的。《物性論》(De rerum natura)是一部文學作品,它到底能不能算哲學還是很成問題的。但是無論如何,用這種方式就拼湊起來了。像胡適寫白話文學史的時候,就把唐代和尚寫的那些白話詩也統統算進來,要不然空白就顯得明顯太大了。蘇聯就用類似的方法,由於在希臘人和法國人之間這段漫長的時間(對於他們來說就是相當於從漢儒到宋儒之間、魏晉南北朝直到隋唐這個儒家黑暗時代)找不出什麼像樣的人,於是就盡可能找一些小人物,比如說什麼波格米勒派(Bogomilism)的基督教僧侶之類的。這些人一般都是被判為異端的基督教僧侶,只提出了片言隻語。
    [00:09:17] 我們要注意,他們的方式其實嚴格來說是欺詐。你要說某某人是什麼什麼論者,那麼你當然要看他的全部著作,你不能只看他的片言隻語。有片段相合的,講“物質產生什麼什麼”,你就封他是唯物主義者,那是不行的。蘇聯人建立起來的唯物主義道統,希臘人以後、法國啟蒙運動以前的這一階段,他們找出來的承前啟後、守先待後的唯物主義者,其實90%以上是基督教的異端分子。你如果查看他們的全部著作,他們十個中間至少有七、八個其實是沾染了一些巫術思想的基督教徒。他們在發表蘇聯人稱之為是“唯物主義”的那些言論(這些言論後來也成了他們被打壓的罪名之一)的同時,一般來說都要有十倍以上的言論和著作來論證上帝是怎麼創造世界的。即使單憑數量來看,你也可以看出,他們顯然認為自己是基督教的,儘管羅馬教會會把他們打成異端。他們顯然不會認為自己是唯物主義者。
    [00:10:33] 他們強調的那些推論方式,在宗教法庭的淵博的審判官看來,簡直就是猶太人卡巴拉神學(Kabbalah)甚至是巴比倫術士搞的東西。這些東西被我們鎮壓了一陣子,怎麼又突然冒出來了?不行,我們要繼續鎮壓他們。蘇聯人倒是沒有把巴比倫那一套拿出來當作唯物主義的先祖,這可能是因為當時的考古學還沒有發達到那一步的緣故,但是中世紀的宗教審判官們一般來說是這麼看他們的。嚴格來說,用這些人充數是很有點假冒偽劣嫌疑的。就馬克思本人來說,他認法國唯物論和黑格爾主義做自己的先輩,是一個非常牽強附會的拼接,因為這兩者不但是水火不容的,而且它們是位於不同的區位、根本銜接不起來的東西。法國機械論者是毫無思辨的愛好,認為這些事情幹我鳥事的;而黑格爾的思辨主義則怎麼說都是柏拉圖傳統的一部分。
    [00:11:43] 這又涉及一個唯心主義的問題。“唯心主義”就是理念主義或理型論。“理型論”(Theory of forms/ideas)在希臘是有明確定義的,因為“理念”(Eidos=Idea)這個詞是起源於希臘的,歐洲語言的唯心主義都是起源於希臘的。狹義的、本義的“唯心主義”指的就是柏拉圖主義(Platonism),它是一個派生於希臘幾何學的哲學概念。什麼叫“理念主義”?就是柏拉圖原型(Archetype)的問題。柏拉圖原型,你一看就知道是尺規作圖法的產物。一個點不是一個圓也不是一個球,而是沒有面積的點,一條線是沒有寬度的。但是地球上有這樣的點和線嗎?你畫出來的點一定有面積,你畫出來的線一定有寬度。但是沒關係,純粹理想的線是沒有寬度的,純粹理想的點是沒有面積的。你現實中畫出的點和線,是對理想的點和線的一種不完美的模仿。整個希臘幾何學的論證程式都是建立在(那時候還沒有柏拉圖,柏拉圖還沒有出生)高度抽象的思辨之上的,這個思辨水準大大超過了巴比倫人和埃及人的實用數學和占星學。
    [00:13:02] 現在我們熟知的希臘幾何學、論證數學之前的經驗數學知識,是從埃及人學來的,而不是從巴比倫人學來的。埃及人比巴比倫人是要晚一些的。他們沒有論證,他們只有陳述。陳述的方式是老師教導學生式的:你第一步做這個,第二步做這個,第三步做這個,最後產生出這個結果。你看,你會發現我教給你的東西是對的。這裡面沒有什麼論證,只有經驗。埃及的實用數學是用來測量尼羅河水過後的田地之類的問題的,它跟測量學之類的實用科學是連在一起的。這些人的大腦裡面沒有一個證明概念,他們不會考慮那個休謨問題(Problem of induction),就是說,公雞每天都看到太陽升起,但是不能證明太陽以後會永遠升起。一頭豬得出了一個經驗性的結論:自然規律是這樣的,每天早晨飼養員都要來喂我,這是自然規律的核心。它不會想到,到耶誕節那一天,飼養員就拿著刀進來了。這件事情是違反“自然規律”的。經驗論的論證必然會有這一套,但是按照埃及人的邏輯來看,這幹我屁事,我只負責最近幾十年的尼羅河測量就行了。他們積累了相當多的這些知識,傳授給希臘人。
    [00:14:12] 而希臘人出於我們現在不知道的什麼原因,但反正希臘人是全世界科學的鼻祖,他們把科學上升到了思辨的高度,超出了經驗的水準,於是就產生了我們都熟悉的尺規作圖法和論證方式。論證方式得出的證明,那就不是說經驗上我知道有勾三股四弦五,而是說我知道畢達哥拉斯定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任何人要論證的話,真理只有一個。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論證,論證的結果都是畢達哥拉斯定理,證明程式能夠排除一切可能的相反情況。而且,證明程式是純粹抽象的。現實中的勾三股四弦五永遠不可能做到理論上的畢達哥拉斯定理那種精確性,但是這不妨礙在你建構的這個思辨世界當中這個柏拉圖原型的存在。所以,柏拉圖主義在柏拉圖本人以前已經通過幾何學而存在了。
    [00:15:08] 柏拉圖作為希臘名士,當然也是精通幾何學的。據說,凡是不懂幾何學的人都進不了柏拉圖學園。然後眾所周知,柏拉圖發明瞭柏拉圖主義,柏拉圖主義的核心就是理念原型和洞穴寓言。一切事物都有理念性的原型,現實只是對理念原型的一個不完整的模仿。人類是囚禁在洞穴中的,面對著洞穴的黑暗,但是背後的廣大世界——也就是理念世界的光把它的影子投入了洞穴世界,人類通過影子來認識理念世界。當然,這個影子只是對理念世界的一個極不完美的模仿,但是人類可以運用他的智力,從影子來考慮這個影子背後的本體到底是什麼。從這一點已經可以看出康得物自體的雛形了,只是論證還很不精密。康得的物自體是德國古典哲學的起點,德國古典哲學是包括黑格爾在內的所有德國哲學家的起點。
    [00:16:12] 全世界理型論的原型都要追溯到柏拉圖。演繹法其實也是柏拉圖發明的,雖然是亞裡斯多德總結的。但是希臘人並沒有說“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相對立”的那種概念。被蘇聯人封為唯物主義的原子論者之類的,他們並不自認為和被認為是哲學家。他們所搞的東西其實更接近於後世所謂的物理學,很難被稱為是形而上學。當然,從陣容上來看,理型論者的陣容,無論在任何時代都要比物質主義者要龐大幾百倍。而且,他們的道統是很明顯的。他們從基督教和柏拉圖主義結合以後產生出的那些新柏拉圖主義者,到經院哲學,一直到德國古典哲學,一路搞下來,有無數的分支,而且每一個分支追溯到柏拉圖的道統都很明確。中間建立這些道統的哲學家,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唯心主義哲學家。而唯物主義哲學家就不一樣了,唯物主義哲學家大半是摻水的貨色。
    [00:17:24] 現在我們搞清楚了蘇聯製造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者的路線鬥爭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想要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者的路線鬥爭。因此,唯物主義聯繫社會主義,唯心主義聯繫資本主義。所以,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各有自己的道統,一直追溯到世界的來源。但是必須說,資本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的關係就是基本沒有關係。沒有什麼資本主義者或者資本家認為,他進行的各種活動是跟哲學上的唯心主義有聯繫或者是跟柏拉圖主義有聯繫的。這個關係純粹是虛構出來的。但是,是出於兩個陣營鬥爭的必要性,硬著頭皮虛構起來的。
    [00:18:05] 然後到了中國這邊。蘇聯人並不把黃種人看在眼裡,他們也不知道王充算老幾。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化以後,特別是蘇聯倒臺以後,就有必要加進一些中國的成分進去。這些成分主要是由葉企孫和張之洞他們這些中華民族發明家在清末民初發明出來的,他們想要在二十四史當中找出一些可以跟西方哲學家、數學家和科學家相媲美的人物。例如祖沖之的圓周率,都是他們搞出來的。他們一大部分是共產黨的迫害物件,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的研究結果(像戴季陶發明的那些東西)被共產黨吞併以後,在八、九十年代重組為中華民族建構的一部分。因此,王充就變成了一個偉大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以後的唯物主義哲學家還包括沈括、鄭觀應或者其他什麼人。
    [00:19:01] 這裡面又出現了一個顯著的矛盾。比如說王充,他是一個極其迷信鬼神方術的人。他像大多數漢儒一樣,很喜歡搞搞那些照現代看來是屬於巫術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他的著作中占的比例,比偶爾出現的那些“唯物主義”言論要多得多。現代發明出來的這些據說是中國唯物主義思想家的人,在這方面跟他都犯有同病。像蘇聯發明的那些唯物主義思想家是基督徒一樣,他們大多數自認為自己是儒家。有很多,不如說是大部分,像《神滅論》的作者范縝那樣,他自己就在梁武帝的朝廷上做官,而梁武帝與其他佛教信徒和儒教信徒顯然並不覺得他寫了《神滅論》就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而他在搞《神滅論》以外的其他方面,表現得仍然像是一個儒家的官員一樣,寫出來的書也都是儒家的。
    [00:20:06] 但是這個就沒有關係了,你只要用顯微鏡,像李約瑟在風水先生的著作中去搜索一樣就行了。陰氣是氮氣、氦氣還是其他什麼氣?反正跟化學元素比較一下,總有一點點相似之處。如果有相似之處,你就說它是就行了。就用類似的方法比較一下,於是你就發掘出了很多唯物主義思想家。這些唯物主義思想家,在他們發表從數量上講用手指頭就能數得清的“唯物主義”言論的同時,還寫了很多聊齋式作妖作怪之類的、但本人似乎認為是真的那些各種各樣的靈異故事,看上去不但不唯物、而且非常迷信、屬於封建反動迷信之類的東西。這些我們都忽略不計,我們在編寫歷史的時候只摘錄一些選輯。後來的廣大中小學生只看到敘事體系,敘事體系背後剪裁掉的東西他們看不到。於是,這就構成了一個中國唯物主義思想史的序列。
    [00:21:10] 反過來,我們的敵人,例如萬惡的宋儒,二程、王守仁和王陽明之類的,反動地主和反動唯心主義者,客觀唯心主義者和主觀唯心主義者,佛教當然也是唯心主義者,他們也就一一就位。這樣就位以後,就構成了一個跟蘇聯人相同的意識形態體系。以前的舊式讀書人的腦子裡面全是一些唯心主義者,他們就算是知道有王充這樣的人,也會覺得他是極不重要的次要人物。現在經過我們的這些建構,顯得唯物主義者和唯心主義者勢均力敵,構成兩個陣營的鬥爭。兩條路線的鬥爭貫穿了整部歷史,而且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統。儘管古代的幾乎所有知名人士都被打成了唯心主義者,但是唯物主義者從前到後至少是串起來了,因此相應的政治目的就達到了。於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者的路線鬥爭就這樣形成了。
    [00:22:07] 但是就真實世界的哲學史來講的話,共產黨發明的這套唯心主義包含了很多並不屬於理型論或理念主義的哲學流派。例如休謨和貝克萊的經驗主義,按照西方哲學的道統來講的話,是唯一能夠跟柏拉圖理型論傳統平起平坐的哲學傳統。但是按照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二分法,它們全都屬於唯心主義。這就像是,朱子和王陽明,一個是客觀唯心主義者,一個是主觀唯心主義者,反正你們統統都是唯心主義者。“客觀”和“主觀”只是修飾詞,“唯心”和“唯物”才是定性的主詞。這只是資本主義陣營的內部鬥爭,就像社會民主黨跟保守黨一樣也是屬於資本主義的。儘管按照西方的分類法,社會民主黨可能跟共產黨一樣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是這沒有關係。按照列寧主義的分類,陣營要這樣劃。這都是出於政治需要的緣故。政治需要所造成的結果主要是顛倒比例感。本來只是留在角落裡面、只有極少數集郵愛好者才知道的邊緣人物,這樣一下子就變成唯物主義的主將了;而原先本來都是大人物和主帥的那些人,一下子就像是破四舊以後各種佛教和道教的塑像都被扔進儲藏室的一個小角落一樣,統統擠在一個小角落裡面,好像是在敘事體系裡面所占的空間嚴重縮小了。
    [00:23:41] 這就是漢語世界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來源。它是事後追認的,跟本體論意義上的劃界沒有什麼聯繫。從唯物主義這一方面來講,近代以前,十八世紀以前,沒有本體論意義上的唯物主義者。十八世紀以前的哲學家,從本體論意義上講全是唯心主義者。後來被封成唯物主義者的那些人,按照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們根本就不是哲學家,也就是說他們不知道什麼叫本體論。世界的本源是什麼,是精神還是物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關我屁事。他們從來不涉及這個問題。或者是,如果涉及的話,涉及的程度就跟當時的流行民間文化差不多,什麼妖巫、古怪、女鬼、狐狸精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算是唯心還是唯物?非洲巫師信奉的那些偶像算是唯心還是唯物?這是同樣的問題。他們的思維根本就沒有達到能夠有資格被稱為哲學家的那個境界,所以也無所謂唯心或者唯物了。十八世紀以前,嚴格意義上來講是沒有唯物主義者的。從本體論的意義上講,你只能夠這麼解釋。
    [00:24:58] 主持人:您剛才說到黑格爾和馬克思。馬克思《資本論》的敘述體系非常明顯地有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影子。即使黑格爾是一個以唯心史觀著名於世的人,他的辯證法當然可以適用於各種對立的論題,但是就歷史事實而言,為什麼他的遺產主要是留在所謂的青年黑格爾派(Young Hegelians)那一側,也就是根本上對於現實反感、而且追求改變世界的革命者那一側?
    [00:25:30] 劉仲敬:嚴格來說,從哲學家史的角度來講不能這麼說。哲學史是很難有定義的,哲學家史則是可以有定義的。黑格爾派的主要繼承者應該不是青年黑格爾派。從哲學家史的角度來講,青年黑格爾派是一個夭折的、短命的、像一個出生六個月就去世的嬰兒一樣的派別。大多數學院派的黑格爾主義者,像英國的黑格爾主義者,懷特黑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那些人,他們都是馬克思鄙視的那一派的繼承者。而馬克思支持的青年黑格爾派則是沒有繼承者的。馬克思開闢的繼承者基本上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哲學性的。像馬克思那一套用辯證法來預斷歷史,主要體現於像《神聖家族》這樣的著作,而不是體現於《資本論》。《資本論》另說。像“在現實中實現思維的此岸性”,這句話翻譯出來是什麼意思?就是在地上實現天國。按照基督教的說法來說,這就是異端邪說了。此岸性和彼岸性是基督教傳統的說法,黑格爾哲學當然也是基督教和柏拉圖主義結合以後延伸的一個附帶產物。世界是此岸世界,天國是彼岸世界,天國不能在人間世界。撒旦誘惑基督(Temptation of Christ)的最後一個誘惑就是這個。而馬克思的論證就是要使彼岸性在人間實現,要使自己的思維實現此岸性。這個就是王小波所嘲笑的“精神原子彈”了:“你們這些哲學家算不上什麼,你們的思維實現不了此岸性,它改變不了現實。而我的思維能夠改變現實,將彼岸世界在此岸實現。我的思維使此岸發生了變化,這就是我的思想的此岸性實現了。思想的此岸性就是說,我的思想能夠轉變為物質,而你們的思想不能夠轉變為物質。”
    [00:27:35] 我們要注意,精神轉變為物質這個事情,中世紀的目光如炬的宗教審判官一看到這話就會跳起來:這個不就是布拉格的猶太巫師搞的人造人(注:魔像,Golem)嗎?這個絕對是要被燒死的。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的記錄是極其有趣的,裡面包含著很多哲學上的迷宮小巷,包括很多近代人都已經快要忘記、但是思辨上極其精微的東西。這就涉及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中世紀的天主教正統神學家們殫精竭慮防止的各路異端當中,有兩個跟馬克思主義好像有一點點相似。一個是聖奧古斯丁特別反對過的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善惡對等,世界是善惡之間的鬥爭,善神經過一系列的鬥爭之後最終戰勝了惡神,而現實世界也歸於毀滅。這個思想也以某些異端派別的形式滲入了基督教傳統內部,而羅馬教會一直在跟他們鬥爭。他們像是山林野火一樣,隔上N多年以後又突然燒起來,然後又被鎮壓,又突然燒起來。而馬克思的學說基本上就是奥古斯丁反對的這套摩尼教學說的近代化延伸。你可以看出,整個邏輯就是這樣的:“世界是善惡鬥爭的場所,但是善最終將會獲得勝利,在經過相當於是世界末日善惡大決戰的決戰之中最終消滅了惡,而現實世界也歸於毀滅,進入一個不知所謂的純善的世界,這個世界跟元初的純善的世界是有聯繫的。”這就是正統基督教和各種改頭換面的摩尼教思想的主要不同。奥古斯丁是這樣解釋的:“惡不是善的對稱物,不是說有一個善和惡的對稱。善是完全和圓滿,來自上帝本身。而現實世界,不是說撒旦是跟上帝對抗的一個平起平坐的領袖。撒旦是失去了上帝的恩寵,它是一個墮落的天使,它是不完全。人世是不完全和殘缺,所以人世是惡。但是惡不能跟善對稱,因為惡是不完全而善是完全,殘缺跟完全不成為對等關係。”而在摩尼教的思想體系當中,兩者就是對等和鬥爭的關係。
    [00:30:14] 第二個危險的傳統就是巴比倫巫師的傳統。這個巴比倫巫師的傳統,它可能在亞伯拉罕的烏爾說不定是巴比倫科學家研究的主要專案,說不定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它以變形的方式進入了猶太卡巴拉神學,然後又通過猶太人進入了基督教神學。這就是布拉格人造人的那種學說。我們現在的漢語世界中很多地方就有“主觀能動性”這個詞。這就是“主觀能動性”,“主觀能動性”是巴比倫巫師的產物。全世界都有巫術,所有原始部落都有巫術,而巴比倫人作為世界上最早的文明人——美索不達米亞人和蘇美爾人的後裔,他們把巫術上升到了科學的高度。他們的巫術就是“主觀能動性”的科學。“主觀能動性”的科學最簡單的形式就是,念咒可以使咒語的靈力變為現實。這一點似乎是兒童的天性,兒童好像很相信語言的魔力。好像是,小小的兒童在剛剛掌握語言以後往往就有這種現象:他把某一個東西搞壞了以後,或者是把水弄灑了以後,他會很固執地、念念有詞地說:“要關上水龍頭,要打開水龍頭,要讓火車開起來,要把火車拼起來,要拼起來,要拼起來。”當他說“要拼起來”的時候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他已經把某個東西給扯成兩截了。按照大人的觀點好像是不可能再拼起來了,但是他認為,他念了“要拼起來”以後,這個被弄壞的東西可能會完好如初的。原始人很像是兒童,剛剛掌握語言這個功能的兒童和原始人一樣,相信語言本身是有魔力的,話語的魔力可以驅動世界。
    [00:32:18] 亞伯拉罕他爸爸和他的同行,彼此之間像英國國教會內部的共產主義者、穆斯林和基督教自由派一樣友好相處的各宗教的祭司,無論是理論上的國教會、月神教會還是其他的各神(國教會在這方面並不能占什麼便宜,而是非常高度地寬容其他教派的),津津有味地討論的都是這些很像是特德·薑(Ted Chiang)科幻小說裡面的論證。他們的功能之一就是治病。教會是兼任醫院的,除此之外可能還兼任工程研究院或者皇家科學院之類的角色。比如說,有人生病了,婦女害怕難產之類的,就會向他們討要一個偶像。也許就是亞伯拉罕他爸爸的同事之類的,就會製造一個偶像交給他。這個偶像本身不發揮作用,重要的是上面有一個咒語。這個咒語可能以紙條的形式插進去,也可能是需要默記在心、一個字母也不能念錯的一句話語。比如說,猶太神秘教派當中有很多都認為,耶和華的那幾個字母是有靈力的。猶太文字的那幾個字母不同的排列組合形式,還有聖經神秘主義者把聖經的數位換算成“666”或者其他什麼的,都是有它的巴比倫來源的。然後你把這個偶像拿回去供在家裡,適當的時候把那個紙片插進去,或者是適當的時候把那個具有神秘法力的啟動咒語念出來,它就能夠保證你的baby平安出生,或者是能夠保證你藥到病除。還有許多相當於是機械工程學的東西,按照他們的理論來說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個機械,物質上的形式本身還是死的,我教給你了,但是還需要有一個啟動咒語。沒有這個啟動咒語,它是啟動不了的。
    [00:34:20] 巴比倫的神學、科學、醫學之類的東西,精華就是由這些開明的祭司掌握的。亞伯拉罕小時候就把這套理論學得很精熟了,直到有一天他對他爸爸表示說是,你信奉的月神之類的東西其實都不是世界的真正本源。他爸爸當時的感覺很可能是像巴黎的白左知識份子一樣:不錯嘛,我們這個書香門第又出現了一個偉大的理論創始者,真不愧是給我們家光宗耀祖的好兒子。於是他就這樣折騰了一段時間,直到折騰到在本城裡面混不下去,就帶著他自己的小教派出走了。這一套通過猶太人,也傳到了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內部。中世紀的宗教審判官(因為他們跟純理論家不一樣,是要辦世俗案件的)把他們交給世俗政權燒死的時候,主要的鑒定標準就是“主觀能動性”,你有沒有製造人造人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人造人和浮士德傳說一樣,都是民間文學家把它進行簡化和戲劇化的結果。浮士德所幹的事情當然不是戲劇《浮士德》說的那些事情,“主觀能動性”所做的事情也不僅僅是製造機器人。實際上有很多人根本不製造機器人,但是重要的就是“思想能夠變成行動”這個巫術思維,符合這一條就是該被燒死的異端。你可以看出,馬克思把這兩者都占全了。再加上他們家又是猶太人出身,所以在他在世的時候就有很多人懷疑,他們家改信基督教,只不過是為了獲得普魯士的公民權,改變他們作為僑民和外邦人、再有錢也沒有公民權的身份。而骨子裡,指不定他們是信奉什麼在中世紀是不能曝光、在近代以後也還是很不體面的地下教派之類的東西。而他從這些地下教派吸收了很明顯是屬於基督教異端分子的這兩個理論,然後以這兩個理論為基礎,把它們改裝成為顛覆世界的政治理論。
    [00:36:32] 這些東西在他的經濟學著作中其實是不大體現的。《資本論》是一個未完成的著作,即使在恩格斯編輯以後,用馬克思的殘餘筆記編成了第二卷和第三卷(其實原文只寫到第一卷),也不大能顯示出來。但是,這在他的《神聖家族》或者其他那些神學和哲學的文章中顯示得比較清楚。我們要注意,馬克思主義不是很多的馬克思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敵人認為的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黑格爾主義是,柏拉圖主義是,馬克思主義不是。馬克思自己說的那三大來源,法國唯物主義、英國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主義,三者之間是互不搭界的,彼此之間無法相互支持,馬克思是硬著頭皮把它們拼合起來的。拼合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他在政界和其他方面跟他的敵對勢力——主要是政治上的激進派的其他派別進行鬥爭的時候,為了裝逼需要,不斷地從他的知識庫裡面拿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打擊那些比如說根本沒有什麼哲學頭腦、但是也同樣搞工人運動的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主義者,或者是打擊那些完全不懂哲學、但是經濟學造詣很高、很有一套的英國激進黨人。於是,最終就湊成了這幾個互不相合的成分。《資本論》這部書主要是運用李嘉圖和古典政治經濟學方面的方法論,來處理英國官方在資本主義初期的勞工運動調查材料之類的。馬克思是一個很懶惰的人,他基本上沒有做過自己搜集材料的事情,他始終是用別人的材料和別人的思想方法。兩者湊在一起,然後他說這是他自己的。《資本論》就是這方面的產物。
    [00:38:28] 我們要注意,馬克思說他的哲學是黑格爾的頭足倒置,他的政治經濟學是李嘉圖的頭足倒置。青年黑格爾派是沒有後裔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也是沒有後裔的。李嘉圖經濟學到馬克思這一代就結束了,勞動價值論到他為止。現代經濟學就是馬克思稱之為“庸俗經濟學”(Vulgar economy)的馬爾薩斯經濟學的後裔。為什麼稱為“庸俗經濟學”?因為它是主觀價值論。馬克思是客觀價值論,客觀價值論來自于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來自於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反對猶太人的論述。勞動的基督徒,比如說手工業者,跟從事金融業、買空賣空的猶太人不一樣,猶太人並不創造真正的價值。一切價值是勞動創造的,猶太人玩兒的那些從空到空的東西不算是創造價值。當然,這裡面的前提是,你生產出來的東西有一個真實的價值。市場價格可以波動,但它們總是圍繞著真實價值波動的。也就是說,猶太金融家操縱行情的做法最終不能得逞。你生產出來產品,勞動本身就是有價值的。不會說是由於市場波動的時候你賣不出去,它的價值就等於零。如果社會體系允許這件事情發生的話,那就說明社會體系本身錯了,需要糾正。所以這裡面的一個合理推論就是行會定價權。行會是不允許行會成員生產出來的產品完全賣不出去的,它必須通過控制生產的手段,使得只要是達到行會規定的品質標準的東西不會完全賣不出去。這個現實的中世紀政治經濟學是勞動價值論的源泉。勞動價值論是圍繞著行會經濟學而產生出來的,是政治上打擊法蘭西國王和波蘭國王保護的、以給國王陛下借到很多錢為條件在巴黎城裡面翻雲覆雨的那些萬惡的猶太金融家,作為政治對抗的工具而產生出來的。延伸到最後,就變成李嘉圖的以勞動價值論為基礎的經濟學。
    [00:40:44] 馬克思把李嘉圖的經濟學頭足倒置一下,就變成了馬克思的經濟學,然而它是沒有後裔的。主觀價值論,不承認事物有主觀的價值,認為需求創造價值,不是生產者創造價值、而是消費者確定價值的馬爾薩斯,產生了現代經濟學的祖先。馬爾薩斯和李嘉圖是同時代的人。馬克思一面對李嘉圖表示尊重,一面堅決地譴責馬爾薩斯是“庸俗經濟學家”。然而現代經濟學全是“庸俗經濟學”的產物,古典經濟學在李嘉圖以後就基本上沒有人了,除非你把馬克思也算上,但是在那以後就沒有人了,它又是一個夭折的嬰兒。《資本論》是馬克思把李嘉圖的理論頭足倒置一下,以英國政府搜集的各種勞工狀況材料為基礎,試圖創造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的一個嘗試。它只是一個嘗試。嘗試的結果就是,馬克思直到死也沒有把它創造出來,因為他留下來的片段材料已經顯示出他預見到了無法解決的困難。這些困難在現代經濟學家看來是只能通過主觀價值論來解決的。而馬克思解決不了的根本原因其實很簡單:是因為他完全忽略了交易成本的概念。只有在交易成本假定為零、而且只能為零的情況下,他的體系才能運轉。但是即使在英國當時的早期資本主義當中,交易成本已經不再為零了,因此他的數學是永遠算不對的。但他如果承認交易成本並不為零而且交易成本是動態的,那樣的話他就要落入“庸俗經濟學”的範疇之內而陷入自相矛盾當中。他到死沒有解決這一點,因此《資本論》沒有完成。恩格斯把他沒有出版的筆記加上去,變成《資本論》的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然後宣佈該書已經完成。這只是給老朋友的一個紀念而已,只是一個印刷術意義上的完成,並不是理論體系意義上的完成。
    [00:42:50] 但是正如我們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即使是資產階級子弟,也不見得精通經濟學,他們往往只是有一點經商的經驗而已。工人階級的子弟有幾個懂經濟學的?顯然沒有。他們沒有能力區分印刷術意義上的完成和理論意義上的完成,只是像在別人升起國旗的時候你也升起自己的國旗一樣,頓時感到膽氣壯了N多。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以前在搞工人運動的時候經常被各種亂七八糟的輿論領袖教訓說是:“親愛的,你們這樣是不行的。市場自有市場的規律,不能以人力為逆轉。你就是制服了你的老闆,把你的工資提升起來,由於市場規律的緣故,你也不會得到好處。請看,我拿出黑板和粉筆來,然後我自得其樂地論證了一小時五十六分鐘。論證出來,你暫時提高的工資,由於市場規律,不但會降低,而且會降低到比原來更低的地步。你折騰了一陣子,反而害了自己。”我作為工人,我必須承認,在你長達一小時五十六分鐘的運算進入到第二十三分鐘的時候,我的思想就開始溜號,以後的論證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但是,我一面罵你,一面還是隱隱約約覺得:TMD,有學問的人說出來的事情不會一點兒道理都沒有,我自己覺得我的氣不壯,而我這一邊沒有一個能夠連續運算一小時五十六分鐘、還能夠拿出很多數學公式來的人。
    [00:44:18] 請注意,這就是加拿大幽默作家李科克(Stephen Leacock)寫過的。他有一本小說叫做《小鎮豔陽錄》(Sunshine Sketches Of A Little Town),其中講到加拿大的一個叫瑪麗波莎鎮(Mariposa)的競選活動(注:見第十一章)。在這次競選活動中,自由黨好像已經穩操勝券了。自由黨候選人的主要競選綱領是自由貿易,他就帶著一幫經濟學專家上來,對選民拿出了很多數字,證明高關稅損害了繁榮和消費者的利益諸如此類的。保守派看上去眼看就要輸。這時,勇敢的、對經濟學、數學和所有學問一竅不通的酒店老闆史密斯先生(Josh Smith)跳了出來:“你們都不行,現在讓我來挽救危局吧。親愛的夥伴們,看來他們在統計學方面已經獲得了很大的成就,我們不能輸給他們(他連統計學這個詞都念不准)。我們給他們製造一些資料。如果他們敢說我們的資料不對,讓他們自己負責去查吧。等他們查完,競選已經結束了。”他在他的競選演說中間就面不改色地發表了一些他拍腦袋拍出來的資料,於是他就這樣贏得了競選,因為對方是沒有來得及查證的。廣大選民對於自由黨人的數位和保守黨人的數位同樣的一竅不通,也根本核查不出來誰真誰假。他們原先看到的是,自由黨人有科學,保守黨人好像很不學無術。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好像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都有科學,兩者是勢均力敵的。那麼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按我們原有的偏見來投票了。
    [00:45:58] 比如說,照我原有的偏見,我本來覺得我很喜歡保守黨人,他講出來的都是我的心裡話。這就像美國的紅脖子說的那樣:“川普說的話太好了。”但是廣大知識份子憤怒地說:“你TMD太不正確了,我們論證你全都是錯誤的,你是偽科學。”於是他們又覺得:“好像川普是不是真的不對?川普完全說不出什麼像科學家說出的那種話來對抗。”但是如果這時候川普周圍也跳出一個科學家來,他也拿一本著作出來說:“川普主義上承柏拉圖主義和聖經,下承西方文化的道統,有很多很多道理。”你以為廣大選民會去讀川普主義的著作嗎?鬼才會讀。他們既不會去讀希拉蕊的著作,也不會去讀川普的著作。他們只會說:“啊!現在我心裡面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我原來是不好意思投川普的,不能理直氣壯地投川普的,現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投川普了。”馬克思時代的工人階級和馬克思時代以後的工人階級也是這樣的,他們根本不讀《資本論》,但是他們拿著《資本論》對自由主義者和資本家說,“我們也有理論依據,我們也有科學依據”,然後雙方都不會去讀這些科學依據是什麼。
    [00:47:02] 這一點,馬克思派的社會主義者就比其他派系占了便宜。例如,某些派系的論證就是中世紀那種行會自治的論證,那些自治是沒有知識份子的高級理論的,他只是說:根據我們的傳統,應該怎麼樣,這就是正義。然後詭辯派就像是蘇格拉底時代剛剛產生的知識份子那樣,肯定要問:“什麼是正義?我們來研究一下你的正義,我們ABCD1234研究一下。哈哈哈,你們所謂的正義只不過是中世紀的行會特權而已,自從法國大革命以來已經在全歐洲沒落了。你們代表什麼呢?你代表著行將沒落的歷史,你們不代表科學。未來是科學的世界,你們快沒落了。”於是你們的士氣就大大降低了。你們雖然覺得這是很不公平很不正義的事情,但是你們架不住廣大科學家這麼樣黑你們。而馬克思就會站出來說:“我代表未來,我給你一個科學的論證。”這就像是,芬蘭人從來不讀《卡勒瓦拉》(Kalevala)的,但是自從有了《卡勒瓦拉》以後,他們就覺得,芬蘭作為一個民族,一點兒也不比法蘭西民族差勁。在《卡勒瓦拉》誕生以前,他們覺得:“芬蘭民族有什麼呀?只不過就是有一些方言土語而已,跟瑞典人和俄羅斯人沒法比呀。”有了《卡勒瓦拉》以後:“我們也一樣高級了,很不錯呢。”至於有沒有必要去讀它,沒有關係,不必讀的。你買一本回來供在家裡面,讓大家進你家門的時候都看見上面有一本精裝的厚書就行了。德國社會民主黨人也就是用這種方式對待《資本論》的:“現在我們也是經濟學家了。以前好幾十年我們被經濟學界壓得喘不過氣來,現在我們揚眉吐氣了,謝謝。”於是,《資本論》就發揮了這個作用。
    [00:48:46] 《資本論》嚴格來說不是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動力。推翻萬惡的舊社會、建立新社會這個動力,在《資本論》中間完全找不到。《資本論》的用途主要就是:我們現在的訴求不再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東西,不再是中世紀的殘餘,而是根據數學和科學推出來的歷史必然性,這是可以經過科學論證的東西,所以你們怎麼能跟科學作對呢?在宣傳和意識形態鬥爭當中,這個形象是很有利的。至於它的實際內容,其實很不重要。馬克思主義的感情動力和社會動力是根本不依靠《資本論》的。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按照最寬泛的解釋,無論是在西歐執政的社會民主黨和工黨,還是在蘇聯執政的列寧主義布爾什維克,從來沒有任何社會主義者和社會主義國家執行過《資本論》裡面提出的那種經濟學。列寧主義國家執行的是德國戰時管制經濟學的各種瓦房店化的版本,而社會民主黨人一部分就像紐西蘭工黨那樣是改頭換面的“打左燈、向右轉”的自由主義者,一部分則是福利主義者,沒有哪一部分是從《資本論》衍生出來的。但是《資本論》還是作為一個神物,或者說是作為神主牌那樣的東西,可以供在他們家門口,給大家一種錯誤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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