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里尼和維斯康堤的衝突,似成影史公案。時間倒回至第十五屆威尼斯影展,除了目不暇給的大作山頭林立,如黑澤明的《七武士》(Shichinin no Samurai, 1954)、希區考克的《後窗》(Rear Window, 1954),更上演義大利新寫實路線之爭,維斯康堤的《戰國妖姬》(Senso, 1954)與費里尼的《大路》(La strada, 1954)雙雙入選正式競賽,兩方人馬於影展對陣變得白熱化-宛如當時歐洲戰後左派對立分裂,維斯康堤代表共產黨左派革命辯證路線之正宗,而費里尼為代表天主教人道救贖改革路線之發展;最後頒獎典禮,《戰國妖姬》被排擠一無所獲,《大路》勇得銀獅獎,兩方陣營於台下叫囂,甚至上演暴力戲碼,讓台上領獎的費里尼和愛妻茱麗葉塔當場落淚。此事件造成兩位導演近十年之決裂,如費里尼行車經過羅馬人民廣場時,會請友人將車窗關好,因為「若維斯康堤路過,會吐口水進來…」
事過境遷,由現在看來,《戰國妖姬》和《大路》都代表新寫實對導演自己,和對義大利的轉型關鍵。維斯康堤曾說過,儘管為宛如豪華歌劇的壯觀場景,《戰國妖姬》對他來說是其新寫實精神的延續,只是把關注焦點,從底層人民的存活尊嚴,轉至極盛貴族的崩解命運。維斯康堤實以一種高貴命運來拍攝新寫實,這也就是為何安德烈·巴贊和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都在維斯康堤最純粹新寫實的電影,《大地震動》(La terra trema: Episodio del mare, 1948),從最窮苦的不識字漁民中,望見一種面對多舛命運,不下貴族的莊嚴姿態。維斯康堤關注的或許是,人類高貴的命運,如何浴火重生,不管是在底層人民,還是頂層貴族,甚至不管在其新寫實電影探索中,還是豪華歌劇導演中…
《戰國妖姬》上映後一年間,維斯康堤跌破眾人眼鏡,以一個共黨極左份子身分,轉換跑道成為貴族歌劇導演;外人看來像是變節,然而對維斯康堤而言,從新寫實到傳統歌劇,卻有一種一致性,都是人類命運尊嚴的探索。名列義大利最古老的貴族,維斯康堤家族不僅於中世紀統領波河流域兩百年,更歷久不衰,數世紀以來,為米蘭最興盛的貴族,並與塑造威爾第(Giuseppe Verdi)傳奇的史卡拉歌劇院(Teatro alla Scala),有長久淵源。若說維斯康堤的祖先參與奠基史卡拉,使得維斯康堤家族在歌劇院有專屬包廂,導演的祖父更是威爾第的主要贊助者,父執輩居於歌劇院的管理高層,而史卡拉在戰後面對內憂外患,如於法西斯封閉政權下,失去世界領導地位,在戰爭時更被轟炸全毀,其浴火重生的重大任務,就交付在導演維斯康堤身上。維斯康堤決定放手一搏,首先,找來當時不修邊幅、九十五公斤的胖妞-卡拉絲(Maria Callas),於短短數個月之間,將其改造成既人既妖的女神,導演更大膽以一種不怕粗糙、連結社會現實的新寫實手法,改造充滿象徵、無比神聖的威爾第歌劇,於評論家虎視眈眈之下,維斯康堤的「寫實歌劇」大獲成功,不但讓史卡拉重回世界舞台,更打造了卡拉絲不怕原始的女妖傳奇。歌劇和寫實,對維斯康堤毫無違和感,我們或許可說,維斯康堤的一生藝術在於,連結古老歌劇和現代電影,以人類高貴命運,呈現一種「歌劇新寫實」;我們似乎可說,維斯康堤如何以其小時候於史卡拉的包廂望出去的驚艷,以歌劇院作為其藝術想像的起源與烏托邦,比如他如何突破萬難,以實景拍攝威尼斯的鳳凰歌劇院(Teatro La Fenice),作為《戰國妖姬》盛大激昂的建國運動開場…
對比維斯康堤以「菁英歌劇院」作為想像烏托邦,費里尼相對地以「大眾歌舞廳」,作為其藝術的起點、重點,甚至終點。從和人合導的第一部電影《賣藝春秋》(Luci del varietà, 1950)開始,費里尼即展現如何不斷關注鄉村流浪藝人的存活,一種越挫越勇、打不死的生命韌性;如此情感聯繫可說貫徹其一生,如於《羅馬》(Roma, 1972),以近二十分鐘的篇幅,展現戰爭期間三流歌舞廳的表演,如何在亂世中,微笑生存,如何在三教九流中,仍給人一絲快樂。而紀錄片《小丑》,更是費里尼對流浪藝人的生存,一個致敬的懺情紀錄。在他最後一部電影《月亮的聲音》(La voce della Luna, 1990),更以一個樂手如何成為住在墓園的流浪漢,作為他對漂浪藝人的最後感念。而費里尼對流浪藝人存活關注,在《大路》更可說得到淋漓盡致的發展,以卑微的鐵鏈表演者,和更卑微的女小丑,展現面對源源不絕苦難的草根韌性與救贖可能…
若說在《戰國妖姬》維斯康堤招喚威爾第的命運歌劇,費里尼則在《大路》招喚卓別林的流浪漢小丑悲歡,兩人可說一個傳遞了菁英文化靈魂之火,一個關注底層人民存活之力,這也是德勒茲於《影像-時間》(L’Image-temps),闡釋了兩位導演之差異-維斯康堤的藝術之美,在於認識人類高貴的命運悲劇,宛如「崩解中的水晶」(cristal en décomposition),而費里尼親近生活的藝術,宛如「增生中的水晶」(cristal à l’état de germes),在於從底層源源不絕的生命韌性…
馬克思思想可說映照了費里尼尷尬的限制-大學沒畢業,性不喜讀書,對政治沒研究,和其他大導相比,如帕索里尼可以寫下詩篇《葛蘭西骨灰》(Les Cendres de Gramsci),維斯康堤可能以上下兩集論述反法西斯運動,費里尼談到政治似乎變得啞口無言,情願用這個時間寫個劇本橋段,還是跟演員吃飯搏感情。然而費里尼對義大利社會的宗教情結卻有深刻的爬梳,身於兩千年的天主教國家,費里尼懺悔道:「我對一切的禁忌、扭曲與晦暗,深懷感激。」而進一步說道,這些來自黯黑的禁忌,「提供了一種辯證素材,也成就一種生命力煥發的反抗基礎-從這一切解放的嘗試,提供一種生命意義。」費里尼電影可說和天主教禁慾電檢的不斷搏鬥,引發一波又一波的攻防,最後似在《羅馬》達到高峰-費里尼突發奇想,以銳氣千條、金光閃閃的教士時尚奢華伸展台,向教皇致敬,費里尼可說如同浪蕩子《卡薩諾瓦》,以一生導演「天主教異端」(dissident catholique)。
若說費里尼是「天主教異端」,帕索里尼可說是「共產黨異端」;年輕時,帕索里尼即因為同性戀事件,被共產黨開除黨籍;對比馬克思本人對無產階級的讚揚,對「流氓無產階級」(sous-prolétaire)的鄙視,帕索里尼對於後者-無業者、娼妓、乞丐,投以一生的愛慕關注,如他前三部電影,都是以「流氓無產階級」作為主角,如《乞丐》(Accattone, 1961)中賴活皮條客,《羅馬媽媽》(Mamma Roma, 1962)的郊區小太保,《軟酪》(La ricotta, 1963)中的低賤臨時演員;對比馬克思主義核心的無神論,帕索里尼更在第四部劇情片,《馬太福音》(Il Vangelo secondo Matteo, 1964),以現實主義精神,拍攝出身於窮鄉僻壤的耶穌,表現出其一貫的關注-最底層的帝國存活、草民尊嚴與骷髅地死亡;義大利新寫實的分裂-社會主義和宗教情懷的對立,終在帕索里尼電影結合;帕索里尼以馬克思主義,完成「耶穌新寫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