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過去,我曾經這樣的容易迷戀任何一切,心像瘋狂的困獸,熱血澎拜地傲視這個世界,如今才知道這原來是青少年的自我中心主義。童年失憶症也並非是病症,只是人們都無法記憶起生命最初的自己。那個自己、那個最初漂浮在羊水中,不知世界總是隔著偌大鴻溝的美好。
在大學及出社會後,我每每跟人談起我的一夥國中好友時,多有人驚奇我們的友誼居然可以維持的這麼久。然而,我卻覺得人生最大的問題之一,即是朋友是什麼?就跟死亡與寂寞一般,這好像自我們大腦開始懂得思考時,就無法擺脫。在歡笑聲裡,總是有一絲絲的鬱悶,有時在體內的非常深處,有時卻是梗在喉頭。
二、對岸
噩耗突來的那個下午,我吃掉了三片蛋糕、數塊餅乾與糕點以及好幾杯的茶飲。一張嘴像有好幾個分身似的,不停地開合、大笑和流瀉出叨絮的言語。
散會的時候,桌面已經杯盤狼藉,每個人的行動都趨緩許多。原本灰暗的陰天已轉黑,整個台北城卻是剛甦醒一般,閃爍的霓虹燈廣告招牌,有種宣示地盤的錯覺。星期日夜晚的氛圍,似乎也因為眾人的躁鬱之心而兇猛起來,拼命地捉咬著假日的尾巴,為明日工作犧牲奉獻的自己多一點補償。
我以為生活大概會這樣不斷不斷地重複。這樣大概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以前我總是想改變,總是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陌生地方,不斷地重新開始,卻始終沒有這樣做過。但對你而言是家常便飯,改變反而成為你的重複,而你牽引著我。
隔天清晨,我意外地坐上巴士,趕往桃園機場,準備搭機去青島。
我打電話回公司請了一無限期的假,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以及莫名的疲憊,隨著巴士奔馳高速公路,恐懼也愈來愈強烈。
想著青島的一切,感覺非常陌生。機場來來往往的人們如影子似閃過,我只是硬撐眼皮,靠意志力撐起我這連日加班的肉體,坐進狹窄的飛機座位裡,我仍昏昏欲睡,在迷糊中到達香港轉機,模模糊糊地登上飛往青島的班機。
我幸運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坐了位老先生。他身穿白色襯衫黑褲,前額十分光亮,頭髮花白,轉過頭面向我的當下,令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猜他以前一定是個軍人。
「小妹妹妳幾歲呀?」老爺爺開口問道,他的鄉音很重。
「二十五歲。」
「跟俺孫女一樣大。」
我微笑點點頭。
「去青島玩?」
我搖頭,正思索著是否要述說更多時,老爺爺已滔滔不絕地聊了起來。
「俺十八歲就跟著政府從青島到臺灣去,在台北住了六十幾年,像生了根兒似的,回到對岸反而陌生多了,人事全非啦!」老爺爺裂嘴大笑,皺紋瞬間加深許多,「不過總是要回去看看唄!去玩玩逛逛。」。
我默默地聆聽老人口中的歲月故事,腦海浮現苗栗眷村奶奶家牆上爺爺的照片。我們家是芋頭番薯的混搭,爸是外省第二代,媽是台灣人,不過,媽常說阿公的祖先是從漳州來的。偶爾我想這還真巧,我們的民國38年就像南北韓的38度線那樣,將許許多多的人事物分離,明明距離是這樣的近,卻覺得怎麼這麼遙遠。國家大事我完全不懂,人生是這樣的短暫,為何為了無關緊要的執著而犧牲了最最重要的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我更是不明白。
「人生有很多事要看開啊!」老人感嘆,為他的演說做收尾。我們也已降落青島。
我與老人道別,身上只背了個背包的我,獨自走出海關,一出關便看見一位中年男人向我招手。我走向他,知道他就是老爸口中在青島認識的好友。
今天,我是第一次與他見面。他帶我坐上兩年前我曾坐過的箱型車,不過,司機已經不是上次那一位了。
我獨自坐在後座,右手插在口袋裡,緊緊地握住手機,默默地觀察著爸的好友,他的長相、穿著與談吐完完全全是普通中年男子,但他的左耳戴著耳環,讓我不得不特別注目。
車子很快就離開機場,開上高速公路。
「我們這些在青島的朋友都輪流照顧他。」他轉過頭對我說:「現在在醫院照顧他的是一個小妹。」。
「小妹?」我一臉疑惑。
「都是朋友,只是她比較有空,所以請她幫忙照顧。」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先跟妳提一下醫院的情況……」。
他說的話,我在心中多少都有個底。我點點頭,沒有答話。車內頓時陷入靜默。我與他望著窗外各自若有所思,望著道路兩旁的磚瓦屋,沿途塵土飛揚,下了高速公路,幾分鐘不到,車子拐了個彎,海景盡收眼底,沿著海岸線奔馳,我看見遠方聳立大大的歡慶青島啤酒節的彩色充氣拱門。
「現在正好在舉辦啤酒節,有來過嗎……」他的口氣中有點歡愉,又突然查覺不妥似的漸漸消音。
「沒有。」我腦海中浮現之前來青島時,全家一起出遊的畫面。
車內再度陷入靜默。沒多久,車子已開到醫院大門口。
我下車,尾隨爸的朋友步入醫院。
醫院有種古老的氣氛,長廊上人很多,幾乎都到了肩並肩的距離,而我沒有在人海中一眼認出爸,我與他擦身而過。是爸的朋友叫住我,我才回頭,看見原本福泰的他已瘦成皮包骨,啤酒肚卻更大了。
爸叫了我的名字,依舊是以往他每半年或一年從對岸回家時,我們在大門口迎接他的熟悉音調。
「爸,我來了。」我的喉頭與眼眶突感哽咽,握住他的手。
三、淹沒
人可以在一輩子毀滅幾次?如果可以真的毀滅或被毀滅,倒也痛快過癮。親愛的你,可以跟我說說逐漸崩解的感受嗎?
爸因為胃痛而急症住院,我們是知道的。
前陣子,他已經感冒很久了,只是,這段時間,媽每次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總是在很吵的地方,一些男人們應酬交際的地方搞到三更半夜。
所以我們總是很樂觀,就算那自稱是爸在青島認識的好友打電話來,我們都懷疑他是詐騙集團。他說爸的病比想像中嚴重,需要我們去接他回台灣。而爸就是不肯讓媽去,還在電話裡大發脾氣。
面對這些,我只能冷靜,儘管我心裡真的很害怕。
我扶著爸慢慢走回病房,挽著他另一手臂的是位年輕女人,標準的山東大妞,長髮高挑,說話十分叨絮。她熱心地跟我交代醫生的囑咐,用藥的時間等等,還一口口餵爸吃粥。
傍晚,她帶著我「打的」回爸租的公寓拿行李。我們坐在出租車上,她表情凝重地從皮包拿出兩張紙。
「這兒是診斷書。」她先遞給我一張說道:「這個是給妳爸看的。」。
薄薄的一張紙上有幾個明顯的大字「肝硬化」。她又遞給我另一張紙,上面寫著「肝腫瘤」,都是簡體字。
「所以我爸是肝癌?」我口氣平靜,整個腦袋像被挖空。
「我們只告訴他是肝硬化,是怕他情緒起伏太大。」
我沉默,此刻我明白,為什麼爸如此眷戀青島,跟眼前這與我同年的女人說「他很快就會回來」,為什麼都已經躺在醫院了,還不肯媽來接他。
他不知他一腳已踏上冥河之船了。我腦中不斷地重複這句話。生與死的兩岸界限是如此的接近,此刻,我才第一次驚覺,無法再依賴任何人。車窗外,城市高樓大廈已亮起點點燈海,自己卻覺得慢慢地被淹沒,如同西元前的大洪水,而我是上帝的棄民,沒有資格踏上挪亞方舟。
四、遙遠的距離
希望能純粹的表達,沒有任何牽絆。
常常我們被人影響,因為觀看,看到他者的風光、落魄、幸福、可憐……,自己卻產生了無限煩惱與苦痛或無力感。常常我想逃離我的人生,總想不停流浪,一直永遠永遠地換新面孔,不斷地重新開始,是為了什麼?而對於過去,不管面對與否又有何意義?過去的是我,現在的也是我;過去的我煩惱,現在的我也煩惱,無限的無力感蔓延,究竟是因為什麼?既然,這麼會被人影響,那為什麼不去影響別人就好了?無論善惡,只要顛覆、破壞、重造……,影響別人的前提,是不是自己先須搞個無底洞?
該哀悼了,全部的我
當結束已結束很久了
喘息的,唯有部分的我
停滯的,卻是全部的我
該認清了,部分的我
當希望變質虛幻很久了
乾燒的,是那曾經熱情的我
留下的,卻剩灰燼如我
該塵歸淨土了
當樂觀與悲觀混同,很久了
努力即與嘲諷混同
歡笑即與不安混同
現實即夢?
握與張、全部與部分
以無我一筆勾銷
後記
這篇小說大約是父親過世後沒多久寫的,距今也有十年的歲月了,那時的我如附魔似的寫下這些,而現在已經很難寫下這麼激越的文字了。
遺忘是上天給予人類最好的禮物。最近,我看了浦澤直樹的《冥王》,裡面機器人的記憶除了刪除之外,是沒有遺忘的。我很感謝我能遺忘。雖然,我挺羨慕「超憶症」(考試就輕鬆了),但是,如果痛苦記憶的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那肯定會得憂鬱症的。
最近停更中,預計九月開始復更(拿舊文刷存在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