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能成為銷金窟,自有一套企業化的管理辦法,最基層的小姐或以色相或以手腕,戮力把客人掉進異底洞的鈔票撈進自己口袋裡,曾有男性酒店經紀喟嘆:「看到妹仔上幾檯就可以領到那麼高的薪水,恨不得把雞雞剁了自己下去做。」
想像紙醉金迷,現實卻是談何容易。
涼圓參加的最後一次酒店全員例會,老闆先表揚哪位幹部榮膺本周業務冠軍,趴來的客人消費了多少真金白銀,大夥兒還不快拍拍手向他們看齊,一陣意興闌珊的罐頭掌聲後,老闆話鋒一轉,當著所有幹部、行政、小姐與經紀人的面,點名涼圓起來--
「上回有客人要框你出去,你居然拒絕?我在旁邊都聽到了,你是怎樣,不想賺錢了?」
「什麼,你說你是處女?!」
老闆以丹田獅子吼的音量咆哮說,店裡人氣最高的紅牌跟客人出場是「四出三進」,客人付四小時的小框錢買紅牌三小時,兩人外出到摩鐵滾過床單後,紅牌立刻搭計程車回公司覆命,滿店轉檯再接第二、第三名客人的四出三進,每晚孜孜矻矻啪啪啪一個月下來,檯費框錢加上恩客進貢的小費禮物收入直逼五十萬,紅牌這個班越上越得意,出手也跟著瀟灑大方,妝容造型衣服配件一洗從前土到掉渣的俗氣,全面升級到新的境界,這,才是到酒國淘金的好榜樣。
「你清高,我也不想被人說在幹逼良為娼的勾當,你明天開始不用來了。」
被強制登出酒店的涼圓沒賺到幾個錢,倒累積了一肚子苦水委屈,但苦水委屈不能拿來抵房租水電伙食,她必須立刻有下一份差事餬口,此時網路遊戲認識的網友來訊,說自己在台北經營的義大利麵店在徵求外場,涼圓知道台灣服務業基層普遍低薪工時長,但起碼在正常社會的制度下,不必出賣色相給人灌酒摸奶,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原來被性騷擾也是會習慣的」
涼圓匆忙北上找了間雅房,便趕赴義大利麵店面試。她見到網友的合夥人胖主廚的瞬間,彷彿又撞見那種孰悉的眼神--午夜尾隨少女的怪咖、西門町釣女學生的色老頭、送禮物把妹的工地大叔、乘門診之便性侵女客的中醫師、上酒店框小姐外出「喝咖啡」的客人……那種色慾高漲的雄性共同的眼神。
急需工作與收入的涼圓努力說服自己這是錯覺,除了那眨眼間扎心的惡寒,胖主廚談起外場服務生的職務該如此這般,一切都很正常。
上工後,胖主廚待涼圓不錯,下班後常常帶她去夜市吃宵夜,兩人交往的八卦不脛而走,其他廚房助理順勢拿她的大胸脯開玩笑,涼圓覺得有點困擾,看在薪水的份上這些閒言閒語只能假裝沒聽到。另一個困擾點,則是胖主廚的幽默感頗下流,例如她蹲下櫃台整理東西時,胖主廚會借位扭腰空幹、假裝在站立式口愛,惹得餐廳內場的廚助們一片淫笑。
「原來被性騷擾也是會習慣的。」涼圓雙手一攤。
話雖如此,但熬了半年到了2011年三月初,涼圓再也無法對胖主廚的騷擾式追求裝聾作啞,胖主廚計畫去南部展店,要她以女朋友的身分一道去,反正天大地大無處是她家,跟他在一起不是剛剛好嗎?
涼圓接殺這一記告白的直球,她不想將就一個把職場性騷擾當浪漫的男人,但女人受了男人的照顧,卻不接受男人的求愛或求歡,還來靠北男人追求的動作不夠有為有守有品有德,完全足夠被同事與周遭閒人貼上「存心找碴故意利用人的賤婊子」標籤 。
鬧到這步田地,義大利麵店外場服務生的差事已無可戀棧,涼圓慌忙再上網找工作,發現有養生會館在應徵行政助理,似乎是個她應付得來的職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投履歷再說,這封履歷開啟她往後七年在八大行業的奇幻之旅。
「既然你們都想幹我,那就拿錢出來啊。」涼圓說,在按摩店下海的遊戲規則很簡單,不用秀舞喝酒接K桌陪客人嗑藥,就是男人付了錢,她的身體不光給看給摸,還可以套上各種性幻想角色扮演的模板,但她發誓不給他們最想要的東西,「客人露出視姦我的表情時,我就知道這一檯是我的了--不過,我絕對不會讓他們上到我,越想要我越不給。」
按摩包廂內的短兵相接像賭博,貞操處女膜是引誘嫖客花錢買入場券挑戰的餌,也是不可被奪走的底牌,成功防守就是勝利,而被進入就輸了。
「我希望第一個對象是小雞雞」 無論如何驚險,涼圓在自設的賭局上贏了一次又一次,拒絕男人求歡的同時,又能讓男人掏出錢拜倒在自己的裙下,過上這輩子最愜意寬裕的日子,讓她感受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涼圓說,不少嫖客被情色論壇洗腦,堅信靠自己的盛世帥顏甜言蜜語和胯下大鵰,多盧幾下小姐都願意「送禮物」免費半套升級全套,軟磨硬泡非把小姐整個人吃乾抹淨不可,既然她堅持光打手槍不口交不性交的基本尺度,就必須有一套奇巧寢技來對付想趁隙插入的奧懶覺。
世界上90%的人是右撇子,看不出客人的慣用手就趴在右邊,鹹豬手伸過來時比較方便壓制,講不聽的加快手速打出來,手不夠力時嘴巴湊到客人耳邊來一段AV台詞,把舌頭伸進客人嘴裡攪和,親吻吸舔對方的乳頭,強制對方進入聖人模式……曾有客人謝謝涼圓一記肘擊把他打回床上「讓我沒變成強暴犯」,也曾有客人用力卡著她的脖子將光溜溜的她按到牆上,眼看就要失身之際,路過包廂外的行政聽到她的哭聲,及時敲門問發生什麼事,她才沒有被侵犯到底。
無論如何驚險,涼圓在自設的賭局上贏了一次又一次,拒絕男人求歡的同時,又能讓男人掏出錢拜倒在自己的裙下,過上這輩子最愜意寬裕的日子,讓她感受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我問涼圓,身為一名每天接觸形形色色男人的異性戀女子,選擇母胎單身至今,是因為見過太多雄性動物精蟲衝腦,而難以進入戀愛關係嗎?
「戀愛啟蒙之前我就在煩惱家庭問題,後來是工作必須面對異性,我才去理解男人到底在想什麼。」涼圓說自己喜歡過好幾個人,但她不敢太靠近他們,只敢互傳訊息談個網戀,感受思念對方的酸甜苦辣,「做了八大更避免談感情,看同事為了男朋友和老公崩潰,我就覺得好可怕,而且她們的男人運都差爆了。」
要了解一個人,總是得實際相處才能多方觀察,涼圓明白網戀有很高的機率是是被愚弄,而岸上的男人鮮少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做八大,勉強承認現狀的,不代表未來依舊會包容不會靠北靠母說教唸你怎麼還不上岸?如果說解釋不如掩飾,又有什麼完美的話術,能補白佔她人生四分之一的討海歲月?
「同事會直接跟男朋友說:『在一起就將就將就,我對你其實沒這麼多感情。』我以前不能理解,現在知道愛的人跟相處得來的人可能是不一樣的。」
涼圓最喜歡的愛情故事,是至今已拍攝十四季的實境劇《小夫妻的天空》(The Little Couple),紀錄罹患罕見的侏儒症、身高都不到120公分高的「小」夫妻比爾和珍的家庭生活,夫婦倆都動過超過二十次以上的大手術,但兩人沒有被疾病擊倒,以樂觀的態度一起面對接踵而來的更多次醫療與抗癌作戰,「看到比爾愛人的方式,我會希望被他愛,被他在乎被他關注。」
有一種說法是,性與愛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但涼圓對性交深感恐懼,「我連看A片都有幻痛感,希望第一次的對象是小雞雞,不舒服沒差,但至少不要太痛--既然這麼可怕,那總要給我一些好處,我才會想要去做。」
「忘不了那些『想幹她』的眼神留下的顫慄」 我講自己的故事時,大家常佩服我很有勇氣--到底勇氣的定義是什麼?其實我怕事情浮上檯面後,我的處境會更糟,於是選擇隱忍把一切挨過去。
人類經過幾十萬年的演化,陰道的伸縮適應性強大到可以讓嬰兒通過,問題可能不是陽具大小,而是更複雜的醫學問題--生理上,或者是心理上。
涼圓理性上相信,世界上有相當比例的男人是正人君子,但各種她印象深刻或暫時沒想起來的性騷擾事件實在太多太多了,「我知道我沒有忘記每次碰到那種『想得到她』、『想佔有她』、『想幹她』的眼神,心底留下的每道顫慄。」
我想起一位飽受憂鬱症之苦酒店小姐,她自述高中時被原本信任的老師性侵後,罹患了嚴重的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只要接近學校建築便會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中。憂鬱小姐無法再踏入學校一步,十八歲到二十幾歲的五、六年間,她都過著精神科與家兩點一線的日子,眼看過去的同學們持續刷新人生進度條,她也不能沒有收入全靠家人接濟,就業市場上只有八大行業不介意她空白的那些年,做一兩年小姐到憂鬱症復發,然後休息一年調養身心再登入酒店賺錢,成為她現在的工作模式。
憂鬱小姐恐男也恐性,而她在酒店學會拒絕奧客、受到客人砸錢追捧,間接修補了她的自我。因八大工作對自己產生一些信心的憂鬱小姐受到民間NGO的幫助,遞狀給高中母校舉發當年性侵她的老師。
「雖然學校調查出那老師是慣犯,但最後判決很輕,只是強制他去上幾小時的性平講座,感覺也沒什麼用……」憂鬱小姐說,這個行動沒給狼師太多制裁,至少有個象徵意義,就是向困擾她十幾年的心結做個了斷。
聽完憂鬱小姐的故事,涼圓歪著頭說:「逃學其實是非常有力量和勇氣的抗拒,代表你願意把問題鬧大 --中學時,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在學校被霸凌,學校裡也沒有人知道我家快要四分五裂,如果我逃家逃學,別人可能就會問我為什麼這麼做?說不定就會有人來幫忙我了。」
「我講自己的故事時,大家常佩服我很有勇氣--到底勇氣的定義是什麼?其實我怕事情浮上檯面後,我的處境會更糟,於是選擇隱忍把一切挨過去。」
「攤牌出來是拚個魚死網破,我沒有勇氣去拚個魚死網破,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求救的話,我是不是就不用做八大行業了?如果當時做了另一個的選擇,會不會人生就不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