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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余英時首次提出他理解《紅樓夢》的範式,即所謂「兩個世界說」。
大觀園的世界
余氏說: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創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徵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於抓住了作者在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
大觀園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引 1972 年宋淇<論大觀園>解釋:
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裡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說來,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只存在於理想中,並沒有現實的依據。
而根據脂硯齋的看法,大觀園根本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這兩個世界本來是疊合的。甲戌本在太虛幻境中有一條批語說:
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轉引自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
俞平伯《讀紅樓夢隨筆》中「記嘉慶本子評語」一節,更發現大觀園即大虛幻境之說早已為嘉慶本評者道破。原評者在玉石牌坊一段下批曰:「可見太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俞氏接著下一轉語曰:「其實倒過來說更有意義,大觀園即太虛幻境。」
換言之,大觀園確實是以寶玉和一群女孩子為中心的太虛幻境。
大觀園的建造,始於元春省親。據余氏考查,寶玉是最早進大觀園去賞玩景致的人,見: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
而大觀園中的亭台樓閣,幾乎全是寶玉和諸姐妹所命名,特別是黛玉,證於七十六回黛玉、湘雲中秋夜賞月聯句。湘雲稱讚凸碧堂和凹晶館兩個名字用得新鮮。黛玉對湘雲說:
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併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就該叫他姐妹一併擬了,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余英時認為,這種安排乃示意此園為他們的烏托邦、乾淨土,是「未許凡人到此來」的仙境,決不能容許外人來污染。
大觀園以外的世界
不過,余氏指出:
曹雪芹雖然創造了一片理想中的淨土,但他深刻地意識到這片淨土其實並不能真正和骯髒的現實世界脫離關係。不但不能脫離關係,這兩個世界並且是永遠密切地糾纏在一起的。
他從大觀園的建造原料和基址論證:
大觀園的現實基址主要是由兩處舊園子合成的:即寧府的會芳園和賈赦住的榮府舊園。
賈赦這個人在《紅樓夢》裡可算得是最骯髒的人物之一……作者對賈赦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所以第四十六回特立專章聲討,詳寫他要強納鴛鴦為妾的醜事。作者曾借襲人之口寫出他的史家定論:「真真 - 這話理論不該我們說 - 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紅樓夢》中對賈璉的淫行最多特寫鏡頭,恐怕就是要曲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古諺吧。所以,賈赦住過的園子和接觸過的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自然也都是天下極髒的東西了。
會芳園中的樓閣,現尚可考的有天香樓、凝曦軒、登仙閣等處。天香樓自然是最有名的髒地方,因為原本第十三回回目就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其他兩處也一樣地不乾淨。凝曦軒是爺兒們吃酒取樂之處,鳳姐所謂「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的一個所在。這只要看看後來第七十五回賈珍諸人在天香樓聚賭說髒話,和玩孌童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至於登仙閣,則是秦可卿自縊和瑞珠觸柱後停靈的地方。會芳園還發生過一件穢事,便是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鳳姐遇到賈瑞便恰恰是在這個園子裡面。
甚至大觀園中最乾淨的東西 - 水,也是從會芳園裡流出來的。
由於賈赦住的舊園和東府的會芳園都是現實世界上最骯髒的所在,卻為後來大觀園這個最清淨的理想世界提供了建造原料和基址,余英時因而判斷:
作者處處要告訴我們,《紅樓夢》中乾淨的理想世界是建築在最骯髒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他讓我們不要忘記,最乾淨的其實也是在骯髒的裡面出來的……最乾淨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兩句詩不但是妙玉的歸宿,同時也是整個大觀園的歸宿。
他又說:
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創造了一個理想世界,在主觀企求上,他是想要這個世界長駐人間。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情地寫出了一個與此對比的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的一切力量則不斷地在摧殘這個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毀滅為止。《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不但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是動態的,即採取一種確定的方向的。當這種動態關係發展到它的盡頭,《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也就升進到最高點了。
用「乾淨從骯髒中來,最後仍回到骯髒」的「兩個世界說」來解構《紅樓夢》的悲劇意識,有別於王國維從叔本華的欲求哲學出發,也迥異於牟宗三從兩漢氣性論、佛家無常的角度切入,乃余英時之獨見創獲。
「黛王葬花」的意義
或許有人會問,園子裡的姐妹們是否意識到有兩個世界的存在?對此,余英時回答:她們是意識到的。「黛王葬花」一節就是個好例證。
「黛王葬花」全文如下: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躊躇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犄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余氏覺得:
黛王葬花一節正是作者開宗明義地點明《紅樓夢》中兩個世界的分野。我說「開宗明義」,因為「葬花」是寶玉等入住以後,大觀園中發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裡面是乾淨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髒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裡,讓它們日久隨土而化,這才能永遠保持清潔。「花」在這裡自然就是園中女孩子們的象徵。
何以得知「『花』在這裡自然就是園中女孩子們的象徵」?見黛玉《葬花詞》: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也見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每個女孩子都分配一種花。第四十二回王熙鳳告訴讀者:「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後成花神的故事。
「花」既象徵園中諸姐妹,她們若想保持乾淨、純潔,唯一途徑便是永駐理想之域而不到外面的現實世界去。
另外,史湘雲警告寶琴:
你除在老太太眼前,就在園子裡,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會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湘雲直率的話,「咱們」「他們」的分別,余英時相信,正是相應於兩個世界而起的。
故此,他說:
園中女孩子們,誠如作者所說,是「天真爛漫」的。可是他們並非幼稚糊塗。事實上,她們一方面把兩個世界區別得涇渭分明,而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意識到現實世界對理想世界的高度危害性。
主觀企求理想世界的永恆、精神生命的清澈,同時客觀認識外在世界的污穢黑暗,黛玉終死在大觀園的瀟湘館中,這也是某種意義的「葬花」了。
大觀園的秩序、情榜的名次,皆必從「石兄」掛號
余英時表示,理想世界依然有它自己的秩序,大觀園的秩序則是以「情」為主,全書以情榜結尾。「情榜」今不可見,但群芳與寶玉之間關係的深淺、密疏,很大程度決定著他們在情榜上的地位,亦反映於大觀園世界的內在結構中。正如庚辰本第四十六回有一條批語說: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我們不妨逐個建築看看。
瀟湘館。
眾人一見,都道:「好個所在。」而寶玉更認為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所以題作「有鳳來儀」。這已可以看出作者對瀟湘館的特致鄭重之意了。庚辰本在「好個所在」之下則批道:「此方可為顰兒之居。」這還不算。下文第二十三回寶玉和黛玉商量住處時,黛玉說:「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寶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裡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後文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寶玉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正可與此同觀。這正是用距離和環境來表現寶、黛之間的特殊關係的最好例證。
稻香村。
賈政問寶玉:「此處如何?」寶玉應聲說:「不及『有鳳來儀』多矣。」接著便發了一大篇議論,說此處是人力強為,沒有「天然」意味。結果惹得賈政大為氣惱。不但如此,後文寶玉奉元春之命寫四首詩,而單單稻香村一首寫不出來,終由黛玉代筆,才算交卷。這都表現寶玉對李紈的微詞。李紈在大觀園中是唯一嫁過人的女子,而我們當然都知道寶玉對已婚女子的評價。但李紈畢竟是寶玉的嫂嫂,並且人品又極好,因此這種微詞便只好如此曲曲折折地顯露出來。其中「天然」「人力」的分別尤堪玩味。李紈在正冊中居倒數第二位,僅在秦可卿之上,是不為無因的。
蘅蕪苑。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豈非又是作者之微詞乎?可是妙在從賈政口中說出來,仍給寶玉留了地步。這就避開了俞平伯所謂「分高下」的問題。這裡有一條脂批,頗得作者之心:「先故頓此一筆,使後文愈覺生色,未揚先抑之法。蓋釵顰對峙,有甚難寫者。」更妙的是後來在第五十六回探春又補上一句:「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閑閑一語透露了蘅蕪苑和怡紅院並為大觀園中最大的兩所住處。木石雖近而金玉齊大,正是脂硯齋所謂「釵顰對峙」也。
怡紅院。
寶玉要題「紅香綠玉」,兩全其妙,是章法之一。這在後來元春命寶玉賦詩一節中尚有照應。怡紅院中特設大鏡子,別處皆無,是章法之二,即所謂「風月寶鑒」也。園中的水「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是章法之三。
總言之,余英時認為:
作者是借著院宇的佈置來表示諸釵和寶玉之間的關係。因而間接地說明理想世界的內在結構。脂評所謂「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便要在這些地方去認識。
此比西方文學著重「主角住處的佈景往往是他性格的表現」更進一步,懂得「利用園中院落的大小、精粗,以及遠近來表現理想世界的秩序」。
大觀園生活的乾淨及其被染污的原因
大觀園生活的乾淨 (即純粹淨化的情感生活,而不涉淫穢),可由寶玉園中生活的乾淨來保證,因除寶玉外,更無男人住在裡面。
寶玉園中生活的乾淨,可用最淫蕩不堪的燈姑娘一番話作為證明。燈姑娘說:
我進來一會在窗外細聽,屋裡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道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余英時解釋:
原來寶玉進大觀園後,襲人因為得到王夫人賞識。所以特別自尊自重,和寶玉反而疏遠了。夜間同房照應寶玉的乃是晴雯,如果寶玉有什麼越軌行為,那麼晴雯的嫌疑可以說是最大。晴雯之終被放逐,也正坐此……其實燈姑娘的話豈止洗刷了寶玉和晴雯的罪名,而且也根本澄清了園內生活的真相。寶玉和最親密而又涉嫌最深的晴雯之間,尚且是「各不相擾」,則其他更不難推想了。
另一個證明園中生活乾淨的事例,是第七十四回查明有犯奸嫌疑的人是司棋之後,司棋只是低頭不語,卻毫無畏懼慚愧之意。司棋的勇氣從何而來?從她深深地愛戀著她的表弟潘又安而來。
若七十一回司棋和潘又安在園中偷情遺下繡春囊,被傻大姐誤拾,是一件骯髒事,這只能表示:
外面力量之所以能夠打進園子,又顯然有內在的因素,即由理想世界中的「情」招惹出來的。理想世界的「情」誠然是乾淨的,但它也像大觀園中的水一樣的,而且無可避免地要流到外面世界去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的悲劇性格是一開始就被決定了的。我們曾說,曹雪芹所創造的兩個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動態的關係。我們現在可以加上一句,這個動態的關係正是建築在「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基礎之上。
繡春囊之出現在大觀園正是外面力量入侵的結果。
按照余英時的理解,大觀園內乾淨的「情」,發展下去,必然是「情既相逢必主淫」,「知情更淫」,「淫」正是外面世界的污穢。所以,《紅樓夢》的理想世界必然是要在現實世界的各種力量的不斷衝擊下歸於幻滅,這正是《紅樓夢》悲劇中所必有的一個內在發展。
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幻滅
余英時說:
曹雪芹從《紅樓夢》的七十一回到八十回之間,已在積極地佈置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幻滅。
證據如下:
1. 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中秋夜聯詩,黛玉最後的警句竟是「冷月葬花魂」。花是園中女孩子的象徵,寶玉自己也是花神。現在由黛王口中唱出「葬花魂」的挽歌,可見大觀園氣數將盡。
2. 第四十二回靖應鵾藏本脂批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之說,可見作者大概運用強烈的對照來襯托結局之悲慘。
3. 寶玉最嫌嫁了漢子的老女人骯髒,作者偏偏安排劉姥姥醉臥在他床上,而且弄得滿屋子「酒屁臭氣」。這是有意用現實世界的醜惡和骯髒來點污理想世界的美好和清潔。
4. 妙玉冊子上說:「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夢曲子」上又說她「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估計作者在八十回後寫妙玉淪落風塵,備歷骯髒。妙玉是《紅樓夢》理想世界中第一個乾淨人物,在理想世界破滅後竟流入現實世界中最齷齪角落上去,遑論其他。
結論
余英時的「兩個世界說」不是要完全否定「自傳說」,只是反對以「自傳」代替小說。他是要採用史學的實證方法來把握小說的內在結構,再通過小說的內在結構來研究《紅樓夢》的創作意圖。
余氏最後總結:
《紅樓夢》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發展及其最後的幻滅。但這個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是分不開的:大觀園的乾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在我看來,這是《紅樓夢》的悲劇的中心意義,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世間的最大的悲劇!
比王國維、牟宗三言《紅樓夢》的悲劇,都深刻得多,亦全面得多。
台灣學者歐麗娟指黛玉乃賈府上下共識的潛在的「寶二奶奶」,觀乎大觀園內各處的命名,除寶玉外,尤其是出自黛王之手,加上「黛玉說:『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即可入住,與怡紅院又近,可見所言非虛,為余說進一步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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