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0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微創世記

    瓦力,電影裡的小清道機,電腦背景是人類自詡的高度發展文明,急速壯大後反而吞噬掉它的創造者。慾望疊上慾望耐不住重量而內塌崩陷,曾經雄渾與輝煌的都化為粉土死寂,星球開腸剖肚。人類夾帶著肥碩的慾望遠走,遺棄無法回收再利用的星球,在無垠宇宙間飄流尋找可安居之星球。
    漫天塵煙,瓦力機器人日日遵行著程式設定的運行制序,在殘破傾頹之間穿梭,拾荒著他人的時代與記憶,分門別類收納在它的避難所,人類曾稱之為「家」的物理空間。
    瓦力,瓦力,故事中喊著,但也許瓦礫更貼近它的存在樣態。瓦力終日穿梭於瓦礫中,像那沿著鐵道一側而生的塌樓。曾經屹立的石子玻璃磁磚水泥水管木材鋁門框鋼筋塑膠,在怪手面前疲弱無力,如紙張之於碎紙機。蘋果綠的圍籬,阿勃勒黃的紐澤西護欄,毫無侵略性甚至充滿田園風的色澤,括號般劃開了一方方被置於其中的這片地域,包廂似的。有一棟身上塗滿了黑灰紅橘黃的斑斕,彩繪玻璃般,如今像城市光滑的鏡面給迎風而來的石塊砸碎的裂痕。
    轟隆轟隆哐啷哐啷,天際線鑿出了洞。蘋果綠的包廂內爆破出奼紫嫣紅,紛然落下成了礫塚。瓦礫堆得兩層樓高,憑死而生,其生見證了死。鏡面的裂痕,終究會抺上灰白水泥,穩穩地擦乾抺淨,灰飛煙滅。城市要維持亮盈盈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時代不容見老,就算老,也要老的穠纖合度,老的神采奕奕,力抗物理時間中的皺紋下垂鬆弛暗沉。肉毒桿菌晶亮瓷煥膚抽脂雷射燃脂玻尿酸拉皮隆乳聚左旋乳酸,當代十項管建,重建青春光澤。
    誒,你這是講醫美還是城市建設?噢,我以為兩者是相似的。
    轟隆轟隆哐啷哐啷,鐵道號誌閃爍著信號紅的警示燈。在一邊頹圮一邊錯落挺立的水泥房夾道中,兩位老嫗側臉交談。其中一位提著幾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顯然剛自鐵道另一端的東菜市歸來,進行日常菜餚備料採買。佝僂的背脊,鬆鬆的肌膚,頸間的皺折,彷彿那些尖銳厚重的瓦礫,都壓在她身上。她大著眼,空洞裡是不見底的淵,撐著薄薄的身子,若有風起,她幾乎會蹌踉。另一名老嫗元氣得多,一臉毋甘但柔聲地朝她說些什麼。
    我認出要隨風蹌踉的那位。她拒絕城市醫美那一套──無論當代手術多麼先進,進入微創時代,任何手術傷口都能極小化──如同她坦然地在年華中老去。
    老嫗的故事,是一個近代化的故事。就像所有的故事都具備的,閃著光芒與充滿各種憧憬的開場(人類又是如此需要故事維生的物種)。故事讓人安心之處,在於它的運行軌跡是固定的:開始——旅程——回返。但有些故事則否,它一旦開啟,就只有摧枯拉朽向前飛去,再無回返之日,不曾停下。甚至因為遲到,為了追趕超前而奮力加速。你瞧,就如同這軌道,那麼地長,向永恆伸去,應許著誰也無法確定只好狂熱相信,你慾望所幻化成的各種事物。軌道上奔馳的,因高速摩擦而發熱膨脹,永恆地被餵養著灼熱慾望而膨脹擴張,一路上排擠掉任何阻止它膨脹之物。現實版的無臉男。
    老嫗就是被擠掉的其中之一,不合於近代化慾望與制序,在開創新時代的整型手術中,被國家權力判成了違章,是黑斑眼袋脾酒肚。她一輩子與轟隆轟隆哐啷哐啷為伍,聲響終日震著大理石地板與檜木。如今這慾望街車蠻橫地侵門踏戶,貫穿她,壓扁她,震著她的身。
    「哪會按呢?」誰都無法預料,僅是活在社會一隅裡,也能被時代的車轟轟地撞上。
    也許這歷史一點兒也不新。上個世紀初,為了縱貫線的鐵道舖設,古都城廓的形貌被鑿穿,清領時期的城牆首次遭到拆除,再不復見。那些傍著城牆而居因而被都更抖落的市井小民,去哪兒了呢?有權勢者總是能夠決定地圖上的線條與領地該落在哪。他們折疊著地圖上的經緯,掉到折線之外的,掉到折疊起來的罅隙裡給壓壞的,微不足道,術後縫合即是。城牆拆除,犧牲總是難免,但由於是為了更大的利,一切皆無妨。作為南進基地的樣版,為了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好願景,這座島勢必要以破釜沉舟之意志,除舊佈新,開創足以讓它國爭相效仿的,近代化文明。
    古都的歷史,或所謂記憶,是否只能從層層土礫下浮現?那不復現的,就僅能從文字或相片中像異國風情般提取。再無,就成了那棵在無人知曉的森林中,無聲無息倒下的樹。
    時代中的我們,靠得太近以致於任意而為,像孩子用積木曠日費時搭構起想像中的塔城或樂園,下一秒又輕易地摧毀殆盡,還滿盈著笑。於是乎,時代記憶,始終是斷裂跟殘渣;時代刷新記憶的方式,是靠著抛棄無法加值的失能之物,整塑在時間中老掉的。
    同個時期,當局恣意地想像與填補地圖上的空白,像辛勤的工匠般,在山巒中奮力興築隘勇線。在樟腦的龐大利益下,將山林與族人家園如手術刀般切劃分割縮限,以絕對優勢之軍警與槍炮,驅趕滅絕一切生靈。在彼時的法學中,「生蕃」不具法律人格,因而非人也。他們甚至無法構成違章,時任總督府法院判官的安井勝次表明:生蕃不過是橫行的野獸。僅管流血成河,法也仍理直氣壯:近代文明,怎能容許獸之存在?山林悠悠,泄尿換滲屎的,惟獨隘勇線的殘跡,像傳統手術後沒拆乾淨的線,一截一截橫貼在無聲的山林傷口上,昭告著彼時曾有過的。爾等創世,之於吾輩,謂之創死。
    工匠,開創,時代。猶太與基督教聖典中,開場亦如此磅礴:起初,上帝創造的時候。衪在渾沌之間,敲打鑿穿,又如巨鳥般棲息運行,為要孵出新生命。如此動作,標誌一個開始,一個時代。不以傷害與死亡提取能量的開始,一個以滋養生命並,看哪,所有生靈都美好的,開始。衪動用的不是「推進」的戰爭用語,或壟斷式經濟貿易的佈署,衪開創的,是生靈的園子,宇宙級的家園,用括號圍起來的園,不為爆破,毋須縫合,乃為新生,並且安居。
    鐵道旁殘餘幾戶空著的樓房,以腥紅噴著偌大的複數「拆」,現代寓言中的點油做記號。那樣的丹紅,空盪的屋宇,與破爛的斷瓦殘磚為伍。天色再陰沉一點,冷風再凜冽些,再亮個供桌上的紅桃燈,門口的鎮宅平安符,復古滿佈灰塵的吊扇,就成了鬼故事的背景,魑魅魍魎。不過,五十年之後,此刻的瓦磯荒蕪,都會被錯落有致、像劍一般插入天際的高樓雄偉鎮壓,或是以水泥砌成的虛情假意的生態園子遮蔽著。
    鬼故事。但這時代誰還怕鬼呢?誰還擔憂這終將被水泥鋼筋掩蓋起來的冤屈,會否化成鬼怪來討公道呢?
    佐藤春夫在〈女誡扇綺譚〉裡,記著這麼一則傳說:在安平的禿頭港曾有個沈家大戶,幾代前由泉州來到臺灣,先是落腳於中部葫蘆屯附近。致富的原因,是藉由欺瞞的方式,重劃田地界標,以此獲取他人田地的作物。一日,沈氏家族的弟弟撞見一名老寡婦,以肉身抵禦沈家長工從她那裡偷取的田地,禁止長工以犁耕作。沈家弟弟不客氣地命令長工:「往這塊荒蕪的田地上給我犁下去……我最不能忍受我的土地附近有任何荒蕪的田地……田地不是用來荒蕪不作的。」老寡婦不肯讓開,沈家弟弟便抽打犁田的水牛前進,老婦就活生生給轢殺了。
    土地必須開發,不准荒蕪。
    依照弟弟遺囑搬遷至安平的子孫們,後來因為颱風的緣故,導致五十艘出海的般隻全數遇難,家族開啟了一連串的不幸。「傳說是老寡婦的死靈附身」所致。
    血的聲音從地裡大聲喊叫。
    老寡婦憑一己之力,替自己找回了陽間之法未報償的「正義」。但有時,為了安撫冤死的鬼怪,民間所報之的「正義」,則相當吊詭,那是另一位寡婦的故事。
    傳言都說陳守娘是臺灣最強女鬼。守娘生前居住之處,即是距離老嫗違章住處不遠的辜婦媽廟附近。早守娘幾代生的辜林氏,由於生前守貞持孝(甚至為了治癒婆婆,不惜割下自己的肉入藥),因而入了節孝祠。也許辜林氏的事蹟,守娘耳濡目染,已成為她人生的終極目標。冤死的寡婦守娘,死不瞑目,化為厲鬼擾人。最後廣澤尊王與觀音佛祖出面調停。而守娘的條件是:進入節孝祠,以明守節心志。
    廟,祠,居所也,家也。入住的對象不同而有不同名稱罷了。含冤而亡的守娘,化為鬼魂擾動世間秩序,控訴不公,追討正義。一如哈姆雷特冤死的父親,不斷回返纏繞活人,直至清算了公道。鬼魂往往象徵著世間社會正義的匱乏處,是違章於社會體系內的群體的控訴與反抗管道。生無聲,死而後聲,聲聲不息,為要直指世間之無知與不義。
    但故事的終局,竟是守娘入了節孝祠——一個以殘酷父權體制打造而成的節孝祠,成了安撫平息最強女鬼的家。原來「家」的面貌也能如此:安魂,安靜了試圖突破既定倫理法律制序、追討正義的鬼魂,將之推回體制內,像安嵌上最後一塊磚瓦般,繼續成就著牢不可破、以法之名為骨幹的家。陳守娘是不折不扣的鬼故事,但不是因為她化為青光厲鬼,而是故事索討的,是從一而終的性別箝制與紋風不動的法度制序,令人不寒而慄。安魂,鎮壓。
    看不見的鬼永遠才是最可怖。在講求「微」的時代,厲鬼也都隱翳在若有似無之中,與時俱進微整型後,美美地於光天化日下走動。
    生產路那一帶虎虎聳立的照顧宅,讓人聯想到守娘入住的節孝祠。神明們看似大發慈悲憐憫,留下守娘的魂魄。守娘保證不再騒擾人間,只要讓她重新有家。聽故事的人,不必追問束縛著守娘以至於死的那些,或是節孝祠作為當權者操弄道德教化的手段。
    守娘勢必入節孝祠,以示神明慈悲;被拆遷者勢必入照顧宅,以示當局慈悲。微創世代,我們己將傷口縮到最小。人家都大發慈悲了,不接受就是大逆不道。時代的火車要經過,氏,不可擋。
    土地必須開發,不准荒蕪。
    血的聲音從地裡大聲喊叫。
    家是安魂,是鎮壓。
    幾百年之後,瓦力將在被文明慾望吞噬內爆的瓦礫破敗中,日復一日撿拾荒蕪,在破銅爛鐵中徒然拼裝著時代,試圖從中理解「靈魂」為何。人類慾望終究不屈服於任何微創科技,在試圖抺去的手術傷口中建造出光鮮亮麗的嶄新。慾望很大,它不要微小。
    我們是否總要在很後來的光陰裡,才懂得要打撈被沖刷至時光廢墟深淵的失能之物,那是可惜,是失誤,是不想真心傷害卻仍傷害了的無可辯駁。在正義中(in justice)與不義(injustice),不過一個空格的距離。這個空格,要我們在時光中跑多長多遠,才能在廢墟的濕氣陰影裡撇見生命的尊嚴?
    瓦力的故事,最終因為這塊土地有了生命的可能,而迎來了知途歸返的人類,回到這個開腸剖肚、渾沌闇寂的星球。
    起初,上帝創造的時候

    本篇為2020年台南文學獎投稿創作,落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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