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
於我是典故。那種拼接,眷戀,預感,顧盼游移。那種目睹,銘刻,追寫,時態逡巡。那種失不償得的向心情感,轉瞬而逝的和煦之光,回眸而哀,望路而傷。於我是本格。
《衰弱症》
男人坐在病床上說:「所有的宗教儀式裡,只有葬禮適合我。」女孩說:「別這樣,我都給你帶了衣服。走吧。」女孩從精神病院裡接出男人,他們在地鐵上接吻,但是坐得很遠。對面的乘客戴上眼鏡又拔下,說道:「我向他說 ── 我幹你娘的,我幹你爸的,我幹你祖宗的。」這話並不針對任何人說。另一個乘客對她的愛人說 ── 或許其實也並不針對任何人說:「啊,我好喜歡你的氣味,我好喜歡你,我願意現在就死去。」她在一個散場的戲院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她的愛人在批評剛才的電影。
地鐵停在一個月台,似乎發生故障,廣播請所有人下車,男人卻倏忽睡著了,怎麼也叫不醒。女孩搖晃他、撕扯他、打他,他就是不醒。她一如往常的尖叫。站務員走過來問:「他死了嗎?」她說:「不,他只是睡著了。」站務員點點頭就走了。女孩奔下車廂,男人跌下座位,車又開了。女孩露出介於絕望與無可奈何之間的表情。男人躺在那裡像躺在一座巨大的空曠的棺材裡,運入黑暗的火候,伴隨一朵很假的玫瑰。
男人剛出現的時候,我記得他也是這麼莫名其妙睡著的,睡在人群疾走的中途,有兩個行色匆匆的人像鹿那樣輕盈的越過他。然後他醒了,回到家裡,對著鏡子慢慢的挖魚子醬吃,一次吃了三罐。
《山川壯麗》
黃小山墜樓以後,被縫綴著亮片的漂亮海浪捲上沙灘。她看見一個巨人。巨人的眼角裝著她的模樣。黃小山問:「你叫什麼名字?」巨人說:「我是大山。」黃小山說:「我們都是山耶。」她坐下。兩山並肩。「要是我像你那麼大,就不會有人欺負我了。」小山感嘆道。大山卻只是淡淡望著海:「海比我大,可是海也沒有欺負我呀。」
大山對小山說,你應該要有自己的聲音。於是黃小山開始說:我喜歡、我不喜歡、我想、我感覺、我確實.......或與訴諸外界換取傾聽無關,而是給自己留一個思量餘地,方能自由與索性。
《偷畫男孩》
遼闊的海岸上,群鷗啁鳴翱翔,弱浪雕塑柔沙。最黑暗的時代末路,藏匿眼神的畫布猶如著火的窗,萬籟俱寂以後的屍骸是此刻唯獨的詩意。賊坐在牆壁裡,無止盡的塗寫。坦白,揭密,與悔悟。但他並不只為某種純惡的罪行尋求救贖,他在想透:生命的具象風景,包括那不發一語、站定在景物裡的他者。於是,一疊紙配合一隻鉛筆,他等待那貨真價實的顏料從紙背力透而來。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
聽著那穿透入魂的配樂,想著一千零一顆夢幻古怪的鏡頭,全是電影沒拍到的。步下散場階梯的雙腳潮濕,耳朵進水,背脊僵麻若有沙礫。寂靜的戲院裡我經年恍神,想著別張光影及其死角。想著衝浪板與自行車,身穿防寒衣的死神特使。
到三樓借走那本始終沒能讀完最後幾頁的《夏日之戀》,從頭翻閱,重蹈覆轍。居樂說:「您知道嗎?雋,當我遇見綠西時,我很害怕,我並不想任憑自己被愛牽著走。但她在登山時傷了腳,她讓我治療她的腳,包紮又解開那繃帶。我希望那腳傷永遠好不了。」──「是我自己好不了。」
不過幾個字,就像一抹長長的擦傷,使無依的山客跌坐獸徑,氣絕身亡。昨夜讀到去年四月寫的小說筆記,早忘了當時究竟在想什麼,但主題似乎是關於傷痕。「她交出徹夜未眠的夢境,一條長長的、無痛感傷痕,流血優雅像楓葉飄落......」「一條幾乎挑斷筋脈的綿長割傷,好在她有一整籃作廢的紙張可以止血......」恰好近日心裡想的都是滿地楓葉的畫面,每一幕皆有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