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7|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臺文天文臺】劉怡臻:我用身體記住你——暗夜中,跨語言世代詩人拍發的摩斯密碼

    這些伴隨錦連值班的詩抄,傳回來給後代臺灣人的,無非就是他曾經從那望遠鏡裡,見著華麗的星空吧?(藏品/錦連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些伴隨錦連值班的詩抄,傳回來給後代臺灣人的,無非就是他曾經從那望遠鏡裡,見著華麗的星空吧? (藏品/錦連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偶然在逛臺文館典藏文物時,發現與錦連世代相近的吳瀛濤有本簽名簿,裏頭許多為我們所知的臺灣文學者如鍾肇政、巫永福等,簽名時留下的話語都以日文書寫而成。想起錦連曾在回憶錄裡,提及戰前唸的夜校教科書(岩波編輯),內容除了古文、隨筆、論說、思想、俳句、短歌、小說之外,還有少許的新體詩,短歌有茂吉、啄木、牧水,詩有白秋、光太郎,但此後的詩人作品幾乎不收錄。然而他開始接觸島崎藤村以後的詩,是在終戰前的一九四四年到四五年左右,往返於圖書館期間。而且錦連閱讀約有十冊《日本近代詩全集》,一邊抄寫,才認識更多詩人。
      簽名簿上的日語和錦連所敘述的抄寫,令人不禁想像跨語言世代文學者習得語言的迴路和他們的身體記憶,還無法運用流暢中文表現前,他們僅能抓住的浮木是日語;已經能夠用中文表現自己後,日語卻還是他們的拐杖。在封閉、嚴峻的時代情勢裡,更是一只望遠鏡,這些角落裡曾伴隨錦連值班的詩抄,傳回來給後代臺灣人的,無非就是他曾經從那望遠鏡裡,見著華麗的星空吧?

    如今,一疊疊昏黃斑駁的紙張上,還留下詩作誕生以前,他偷偷抄寫的日文詩。 (藏品/錦連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一九四九年,臺灣命運轉換的轉捩點。
      彰化火車站電報房裡,蹲踞著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在戰後日文全面被禁止的情況下,失去作品發表的舞臺,他幾乎變成文盲,只好從中文報紙上收集隻字片語,艱困中開始學習中文。
      他是錦連,但不是唯一遭逢這樣命運的詩人。
      當時,臺灣內外情勢遽變,二二八和四六事件後的戒嚴、清鄉、白色恐怖,人心惶惶的情況下他不願放棄對文學的愛好與執著,繼續以日文創作。
      這年的春天,亦是錦連一生的轉捩點。銀鈴會《潮流》的揮手召喚,迴盪的聲響照亮他接下來的文學之道。
    一九四九年 四月十七日 星期日 陰 值夜班 既然今天已經在《潮流》留下一點足跡,不可以就此感到驕傲自滿而迷失自己。從此以後,如還想要透過賞詩、寫詩生活下去,就應該完全清理過去,對詩作重新加以認識,今後才能活在詩的世界。為此必須讀完圖書館裡的全部新體詩,並加以品嚐、批判和體會,然後才能了解能否成為《潮流》的一份子。
      錦連將詩稿都寫在臺灣鐵路管理局公務電報用紙背面上,左側「保密防諜為反對蘇俄帝國主義而戰」,右側「守口如瓶 為反對漢奸朱毛賣國而戰」,載有「發自何站」、「送至何站」、也註明「日期時分」和「經手人」。如今,一疊疊昏黃斑駁的紙張上,還留下詩作誕生以前,他偷偷抄寫的日文詩。
    四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晴 值夜班 詩集《山鴫》還給圖書館,再借一本《現代日本詩人論》。
    五月十日 星期二 晴 日班 讀完菱山修三詩集《荒地》。這是一種新的形式,散文詩的寫法,很有參考的價值。
    五月十三日 星期五 晴 值夜班 整理詩稿。昨天寫的那一首題目定為〈懷疑〉或〈天色〉。讀完草野心平編的 《現代日本詩人論》。不愧是編輯者代表,他的《村山槐多論》寫得真不錯。
    七月三日 星期日 晴 值夜休 《我們的詩集》歸還圖書館,再借出西條八十的《詩的誕生》。從早睡至傍晚。
    七月八日 星期五 晴 值夜班 讀完西條八十的《詩的誕生》。再借一本《現代日本詩史》。工作稍忙。
      小學以全校第一名畢業,受頒唯一市長獎,因為家中生計而無法升學的錦連,像發了願似地猛啃詩書,日語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在值夜班、夜休的小辦公室裡,他在暗夜中攀著浮木,將從海的那邊,山的那端傳過來的摩斯密碼,一字一字地用鋼筆刻在紙上。
      岩野泡鳴、蒲原有明、高村光太郎、佐藤春夫、西條八十、菱山修三等日本明治、大正至昭和有名的詩人作品,或竹友藻風、山內義雄、堀口大學、野口米次郎等所翻譯的外國詩如保羅・魏爾崙、韓波、布雷克、弗來契等,摸著泛黃的大學筆記本或鐵路管理局的電報用紙,娟秀的藍色鋼筆字整齊排列,刻下來的一首詩,如果是摩斯密碼組合而成的星,每一顆排列起來,這些日語詩抄儼然成為少年錦連精心挑選而成的星盤。
    這些日語詩抄儼然成為少年錦連精心挑選而成的星盤。 (藏品/錦連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是他的現代詩手帖,是他躍入銀鈴會《潮流》後,手臂伸向天空,欲抓住的希望。但此時,臺灣的天空並不平靜,陽光像漣漪般起了皺紋,一圈又一圈。
    九月六日 星期二 陰雨 值夜休 廣州攻防戰即將開始之時,國民政府腹背受敵,將何去何從呢?上午稍睡,下午一口氣寫了三篇詩〈戰爭〉、〈憶啄木〉、〈忘卻之夜〉。
    九月二十四日 星期六 晴 值夜班 寫了一首詩〈蜘蛛絲〉。若是離開安慰自己生活的文學,還能剩下些什麼?什麼也沒有!而且它確實是我生活的全部,同時也是這個社會迄今仍保持的鐵的規則。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日 晴 值夜休 讀完《現代日本詩人全集・白鳥省吾集》,又讀了在美國文學史上,為普羅文學揚眉吐氣的辛克萊的〈叢林〉。晚上在哲謙家收聽短波廣播。美國總統發布蘇聯已經試爆原子彈的消息,引起極大的騷動。
    十月二日 星期日 晴 值夜班 臺灣似乎已經沒有我的天地了,到日本去吧,務必去日本,那裡應該有屬於我的新天地,那裡確定是我的新生的出發點。完成一首詩〈狂人〉 及散文詩〈慚愧〉。
      一九四九年日記詳載著錦連所讀的每一本詩書,暗夜裡留下的詩抄,也忠實與日記呼應。「也沒有引以自豪的事蹟/學歷 和希望/都因戰敗 而向這世界投降了」,在詩作〈履歷表〉裡自白的他,其實在現實中,並不輕易向世界舉白旗。
      抓住唯一會的武器日文以外,他也惦記小學日文老師說,努力學習英語,更是用盡所有管道如接收短波廣播來關注世界局勢和臺灣命運。在各種不安中,詩人疾書寫下「我的生活雖在尺寸框架裡,我的精神馳聘在九萬里的宇宙中」(〈這條路〉)。
      在詩集《守夜的壁虎》自序裡,錦連娓娓道來:「在戰亂時代,向著不可逆料的茫茫未來,拍發無數摩爾斯電碼。從平靜的和平時期,到第二次大戰的不安和恐懼的日子。目睹和體驗過歷史激變中的世事百態、悲歡人生、耗盡了憂傷與困惑的青春。換言之,我一直踞於庶民現實世界的一個角落,發出滿載著無奈的呼喊和愛恨交集的訊息,使距離幾十公里幾百公里外的受信器鳴響,那些數量可怕的音符,超越時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說他有什麼回音,或許只有這些詩篇」。
      然而,詩人留下的,不只是回音。還有這一疊他的「愛讀詩帖」。詩抄封底,穿了洞,打上結,紙張有些破碎,翻過來,上頭寫有幾排凌亂的字,「詩帖因手的污垢而染髒/「愛讀詩帖」!/ 但糾結在上頭的回憶,已穿透蔓延到心的角角落落」。
    昔日動盪中,他們努力用身體記住日語,接收與所拍發的摩斯密碼,開不了花,也結不了果,只能苟延殘喘地活。 (藏品/錦連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日本文友田中晉曾回信給錦連,「您在代序裡寫道:『用身體記住日文』,那時讀到此句的感動到現在還銘記心中」。另一位文友西尾武瑯收到錦連致贈詩集以後,也充滿感慨地對錦連說:「(我)無法放著這些戰前、戰爭中期的海外日本文學作品不管。收藏並不是要評斷作品的優劣,而是證明這樣的風潮真的曾經存在過。世代在經歷過這樣的風潮以後又會被迫推行至下一個階段。我認為決不能忘記這些曾經有過的風潮與事實。(略)這些有志之士在戰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如何習慣、融入週遭的環境?還是他們無法習慣、融入週遭的環境?我認為有必要將這些記憶保留下來」。西尾的話,確實是回覆給錦連的,看起來也像回覆給跨語言世代的臺灣作家,同時也擲向活在這個時代的臺灣人。
      一九九六年元旦,昔日銀鈴會夥伴蕭翔文捎來新年祝賀:
    菟絲子在德利椰子膨脹的樹幹 纏繞網一般的莖拼命地活著
    被菟絲子五花大綁纏繞的德利椰子 開不了花結不了果 苟延殘喘地活著
     他對錦連這樣說:不論是被菟絲子纏繞上的德利葉子,或纏繞著德利葉子的菟絲子也罷,這些都是針對世界的孤兒—臺灣的寫照。背負著歷史的十字架,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獨立或統一)上的臺灣,希望能在新的一年,選擇上帝照亮的道路,帶著自信,在這二十一世紀中踏出第一步。
      蕭翔文和錦連這一代的跨語言世代臺灣作家所走的人生,就是菟絲子和德利葉子那樣的命運。昔日動盪中,他們努力用身體記住日語,接收與所拍發的摩斯密碼,開不了花,也結不了果,只能苟延殘喘地活。
      「再見我們命運坎坷的詩人們/歌唱奇矯之歌/一直到心中的火焰熄滅而止//我們像飛散的火星般分離了/但我們無數的火星/變成燎原之火/很快以鮮紅的火焰/席捲這山野」從「雙手被反綁嘴巴被封閉」的詩人錦連拍發的摩斯密碼「--・-・・・」,仍在這十字路口駐守,等待解碼、燎原。

    ★ 作家小傳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臺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 至1982 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
    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臺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
    延伸閱讀
    ★ 觀測員簡介
    劉怡臻 臺大日文所碩士,明治大學教養設計研究科博士候選人,博論題目為《植民地台湾における啄木文学の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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