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圈壞了。
是一個小木片鑰匙圈。之前吳興街的工作室裡有個哥哥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材料、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手工具。挑了一小塊廢料,借走了手工具,窩在桌子前面鋸下一片方形的木片,在角落鑽上一個洞預備裝設五金件,細細地用砂紙磨了好久使其表面光滑(雖然擅長工藝的哥哥說這遠遠不達標阿),用烙鐵在上面一筆一畫的寫下不是我生活圈的地址、不會聯繫上我的電話以及不是我的名字。我記得烙鐵在木片上的觸感,遇到年輪時會特別難上色,若是想用力一點把鐵壓進年輪圈上色,一不小心就會滑開讓旁邊比較軟的、好上色的部分燙出一個遠粗於筆畫的痕跡,所以烙上去的字抖抖的,看起來好像在害怕什麼一樣。
我們的村子是一個羽毛形狀分布,我們家在村子頭。晚上橫越過村裡的主要幹道時,總是會用餘光偷偷看著暗暗的村尾,覺得好遠好遠的村子尾端會有殭屍跳出來而害怕。長大一點之後,村子小了一點,開始會陪著爺爺走出村子散散步。可能是去買一點零嘴飲料、可能是去看看靠近梅花湖附近的民宿長的怎樣,也可能穿過田間產業小路到河堤去坐一會兒。我很喜歡高高的爺爺穿的紅色背心、西裝褲,戴著一頂精心選過的帽子,拄著拐杖健步如飛的樣子,一點也不顯得萎靡,反而像約翰走路的商標那樣,特別神氣。村子被國防部收回後,爺爺奶奶搬到了靠近市政府新規劃的社區國宅大樓裡。那時候爺爺就很少出門了,也就偶而繞著社區外圍走個兩圈,那距離遠遠比不上以前。問了奶奶,原來爺爺有次自己去散步,迷路了,警察問了老半天爺爺也不記得家裡地址,只胡比了一個方向,無奈地陪著在偌大的社區裡繞阿繞阿,被鄰居看到了才通知奶奶。爺爺的說法是:這些大樓都長得一樣,哪裡分得出來哪一個是哪一個。大概是被鄰居看到覺得有點丟臉,後來愛面子的爺爺就越來越不愛出去散步了。
把桌上的木屑擦乾淨,烙鐵冷卻之後收好,我坐回桌子前用牛皮紙折了一個小信封,把寫了社區大樓地址、爺爺的名字和奶奶的電話的鑰匙圈放進去封好。想說下一次回去的時候幫爺爺別在鑰匙上,這樣就不會找不到家在哪裡了。
只是我還沒找到機會回去,爺爺先上來台北了。說肚子痛,住進醫院裡檢查折騰了一陣,就轉往安寧病房。那段時間不長但很忙碌:什麼都不想吃的爺爺某天說起了炒米粉,我特地學了再帶去醫院;有時在往醫院的路上打盹;有時陪著特地從台中上來看爺爺的另外一個爺爺在捷運上抹眼淚。爺爺不管想去哪裡都有人推著輪椅陪著,事實上他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最遠不過是走道盡頭的一個有落地窗的交誼廳,我們叫它陽光室。我用牛皮紙包好的無用武之地鑰匙圈就這樣被遺忘在工作室的抽屜裡了。
爺爺的葬禮結束後,我讓兩個妹妹先回家,我直接從宜蘭回去工作室。整條雪隧都是我的眼淚,漫出隧道淹過坪林流淌到101腳下,然後把我拍回工作室,奄奄一息的我趴在工作室的桌上,開始整理環境。收出了抽屜深處的鑰匙圈,掛在我自己的鑰匙串上。有時候走在路上插口袋的手摸到鑰匙,我會用指尖去找木片上烙鐵的路線,默寫我不再去的地址、默寫不再打的電話、一遍遍的默寫爺爺的名字。
我夢過在住院時爺爺叫醒陪在病床旁冷得綣曲如胎兒的我,要我陪他去散步。深夜暗暗的醫院走廊我跟爺爺一圈又一圈地走著,發現我們好像迷失在相似的病房門跟迴廊之間。每次想起這個夢時,我都會想起:還有一小塊木片帶著斷面串著五金件,掛在我的鑰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