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賴以維繫,全因賈母在。賈母的精神,其實是一種孔子精神。孔子精神為何?就是「仁為禮之本」。真情實感乃禮制規範的依據,亦靠禮制規範表露。賈母的溫情洋溢,見於她待清虛觀小道士、劉姥姥,鴛鴦等,第三十九回「村老嫗謊談承色笑」有這麼一段:
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睏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是享受天倫之樂。「不過是個老廢物罷咧」是具幽默感。《論語‧微子》:
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語譯:孔子失望地說:「人不能和鳥獸同群,我不同人打交道而同誰打交道?」)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由此見賈母和孔子之相契。
賈母愛二玉,但寶玉更近佛道,第二十一回:
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
第二十二回:
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隨和點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証我証,心証意証。是無有証,斯可云証。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唸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黛玉雖是儒家,但傾向「狷者有所不為」,故此她崇敬陶淵明。《詠菊》有:
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陶令」即陶淵明。
黛玉對寶玉出世思想的挽救,見: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賤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第二十一回)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第二十二回)
惟就黛玉為人言,畢竟入世未深,故「君子可欺以其方」,此從第四十五回可見一二: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自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不過多費得一付嫁粧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於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我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做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第四十九回她更要在寶玉面前再剖白一次:
一時寶釵姐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唸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唸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得說了。」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他,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對於寶釵的做法,黛玉只當是好意,竟完全沒想到背後可能涉及的盤算。
順帶一提,「君子可以欺其方」,不只黛玉,史湘雲乃至賈母自己,都有這個毛病。
第三十二回:
湘雲啐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道,眼圈兒就紅了。
第四十九回: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忠靖侯史鼎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住,因此也就罷了。
第七十六回:
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賈母方面,第四十六回: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
賈府處於「家富人寧」之時,「君子可以欺其方」造成的問題不大,但到了「家亡人散各奔騰」,「君子可以欺其方」就隨時導致家業敗壞乃至丟失。黛玉無法接續賈母,不是做賈府當家人的合適人選明矣!
黛玉另有一個問題,是執掌家規不嚴,第四十五回:
就有蘅蕪苑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我們姑娘說:『姑娘先吃,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兒了。」黛玉聽了,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呢,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第七十三回賈母如何看待及處理夜間聚賭:
賈母聞知寶玉被唬,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刑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並姐妹們等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子,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著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遂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門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你姐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癒,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給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座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吧。」賈母道:「你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沒有大戒,但也有小懲,決不是說「難為你。誤了你的發財」、「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呢」,若這樣做,豈不是助長聚賭,哪有家規可言?
當然,黛玉這樣做,也是身份上的不得不已,在和寶釵的談話中,她已說:
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加上小性兒、心細、說話尖酸,下人就更不服她了,這和賈母位高權重是兩碼子的事。
可惜賈母年邁,行將就木,賈赦奢淫、賈政一大堆大道理、王夫人矯情虛偽、邢夫人與王熙鳳矛盾、李紈薛寶釵隔山觀虎鬥,本有一探春,亦遠嫁外地,寶玉又不理俗務,黛玉於是只好勉為其難守下去,但守不得長久,也是可以想像的。
黛玉早死,第四十五回就有端倪: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他。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長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
這一種身體健康狀況,在八十回後面對一連串衝擊,壽命焉得長久?
再看第四十九回: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
黛玉前世是絳珠仙草,下凡是要還血淚予寶玉,刻下「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淚還盡了,就是死亡之期越近。
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這裡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裡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裡去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了,卸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雲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覆去。黛玉因問道:「怎麼你還沒睡著?」湘雲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兒罷。你怎麼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一日了,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湘雲道:「你這病就怪不得了。」
一年之中只有十夜睡得滿足,怎能不壽夭而終?
儘管寶黛二人關係越來越親密,由猜疑對方,轉為互相關心,第四十五回: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簑衣,黛玉不覺笑道:「哪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簑,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脫了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紬撒花褲子,底下是描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黛玉又看那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忒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攪得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你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下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呢,還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了,隨過來接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逕去了。
但終究是「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總括而言,賈母精神就是孔子精神,賈母在,庇蔭著大觀園群芳,庇蔭著賈府,令賈府不至傾覆。奈何「福兮禍所伏」,兩子都不能承繼賈母精神,反而成就摧毀賈府的力量,一外孫女稍微接上,但處事、健康、壽命、人事關係皆遠有不及。終於,賈母死,樹倒猢猻散,黛玉「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也灑不到多少時日了。